學達書庫 > 池莉 > 雲破處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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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祥說話的表情是忍讓的,語氣是沉痛的:「我,一九五四年八月出生在本省紅安覓兒寺村,農民的兒子,從小光著屁股在地上爬,五歲開始放牛,六歲下地插秧,七歲燒火做飯,八歲下河挑水。」金祥說到這裡頓住了,他喉嚨裡似乎有些哽咽,他叭叭地吸煙。 曾善美盯著金祥,說:「九歲?」 金祥:「九歲我才上小學,開始做所有的農活。」 曾善美:「在什麼地方?」 金祥:「當然是鄉下了。」 曾善美:「告訴我那地方的地名。」 金祥:「你這是幹什麼?我是一個鄉下的孩子,我他媽過的是苦膽掉進黃連湯,苦上加苦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你逼我說這些幹什麼?你到底要幹什麼?」 曾善美:「九歲,在哪裡?」 金祥現在是真的動了氣的模樣。他氣呼呼地指著牆上的鐘。鑲著金邊的石英鐘是一副超然的我行我素的態度,沒有因為金祥的髮指而刷刷地轉動。大家都明白,在這種時候,時間證明不了什麼。既然時間證明不了什麼,你還要拿它做證明,這只能證明金祥在找藉口回避對方追究的東西。如果說在此之前,曾善美對別人告訴她的事情還不敢十分地相信,現在她已經完全陷落在最壞的預感之中了。金祥還在一徑地愚蠢下去,指點著鐘說:「時間不早了。我還要寫一點東西。我還有正經事情要做,不想扯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往事對我沒有什麼用途。」 曾善美直奔主題:「九歲,在哪裡?」 金祥瞪了曾善美一眼,進了房間。這是憤慨的一眼。如果使用在大眾場合,旁觀者就會因此而激起正義感,會去指責女人的胡攪蠻纏。但這不是大眾場合,是兩個人的戰爭。憤慨瞪出去如同孩子吹出的肥皂泡。金祥在節節敗退。他在曾善美看不見他的房間的牆壁後面胡亂抹著額頭上的汗。他的心裡也翻湧起最壞的預感。 又一個晚上在這裡結束。 當金祥曾善美夫婦之間的戰爭帷幕徐徐拉開之後,一個晚上的結束與另一個晚上的開始便自然地連貫起來。有意義的時間流向是從黑夜到黑夜。睡覺僅僅是語言的停頓,白天完全就成了假像。 曾善美:「九歲,在哪裡?」 金祥不可能一碰到這個提問就跑進房間。他被這個問題釘在了曾善美的對面。他終於明白了自己處境的危險。他深藏起來的一座堡壘出現了土崩瓦解的跡象。他得趕緊堵住這個漏洞。也許那些人只是無意中對曾善美提起金祥九歲那年離開了家鄉,在湖北的另一個地方襄樊呆過三年。他們還會說什麼?他們不應該知道更多的事情。那種強留青春的歡樂聚會,人人亢奮,講話都得扯著嗓子喊,聚光燈晃得你睜不開眼睛,你只能傻笑著與人打哈哈,能談什麼實質性問題?大概曾善美一聽到她不曾知道的情況之後吃了一驚,再屈指一數,算出金祥在襄樊的三年是與她居住在同一個地方。她當然要起疑心了。女人總是多心的。女人總是因細節的不符而直接懷疑主題。再一個原因恐怕是她沒有生過孩子。不生孩子的女人會和老處女一樣敏感,刻薄和僵硬。 金祥走近曾善美,一邊慢慢地走近,一邊揣摩著在她身邊蹲下的可能性。 金祥在曾善美身邊蹲下,觸摸了兩下她的手背。他注意到曾善美沒有拒絕和退避,還注意到她的手背皮膚給他的細嫩爽滑之感,這是從別的女性那裡從來沒有感受到的。一個成熟男人的心就是這麼地無奈,它更重視被女人身上遊絲般的細微感覺纏繞。他是不可能放棄她的。所以他決定把一番話從肺腑裡吐出來。 金祥:「善美,你是我的愛人。我們在一起已經相依為命地生活了十五年,我們還將相依為命地白頭偕老。我們沒有孩子,沒有什麼親人,我們只有彼此。我們不是一般的夫妻關係,我們是血肉至親。你應該相信我,我不會對你隱瞞什麼事情的。過去的一些小事,如果我沒有告訴過你,那可能是我忘記了忽略了,我是一個粗人,一個農民出身的粗人,你得原諒我。至於我九歲到十一歲的經歷,也就是不足掛齒的一件小事。我離開了家鄉三年,過繼到我表叔家做兒子,那個地方叫襄樊九龍溝,也就是你小時候住過的那個地方。後來我過不習慣,我爹媽就把我接了回來。八,九,十,臭狗屎。這是我們鄉下形容男孩子的。那時候的我,也是調皮的臭狗屎一堆。後來的我,根本上就把那一段日子忘記了。再加上九龍溝是你最傷心的地方,這麼多年來,我只注意到儘量不提九龍溝,倒真的不是想故意隱瞞經歷。臭狗屎的年紀,談得上什麼經歷?又有什麼事情值得隱瞞呢?」 金祥的這一番話帶著一股極大的真誠和熱情。金祥一邊說一邊觀察著效果,他希望冰冷的曾善美雪人一般融化,嘴唇恢復紅潤,傾倒在他的懷裡。 金祥的話說完了。冰冷的曾善美沒有融化,依然固執地蜷縮在她的睡衣和橡皮樹混合而成的晦暗環境裡。但她聽得十分認真。 曾善美:「說完了?」 金祥:「完了。你還需要我說什麼嗎?」 曾善美:「我需要?重要的是你還需要對我說些什麼。」 金祥:「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 曾善美不說話。 金祥:「真的有人在開我們的玩笑。他們嫉妒我們。哪一天我們去找他們對質好嗎?」 曾善美依然不說話。 金祥又抽了一支煙。香煙是男人思考和緩衝矛盾的道具。金祥在一支煙的工夫裡又想好了一個對策。這個對策就是性。豐富的經驗告訴金祥,如果這個女人讓你進入她的身體,她對你再恨也是愛的,稍有耐心你就可以化險為夷;如果她死活不讓你進入身體,你就趁早死心,你拿原子彈都是與她解決不了問題的了。 金祥雄性十足地揮手扔掉煙蒂,不由分說地彎腰抱起了曾善美。他原以為要費一點勁的,因為他估計曾善美要扭捏一下,沒有想到一抄就起來了。這使他的事先準備好的重心點出了一點問題,他往後可笑地踉蹌了幾步,不過幸好沒有可笑地摔倒。他正當盛年,每天中午都打太極拳。這都有助於他站穩腳跟。曾善美沒有出聲,沒有意外的緊張,這倒叫金祥詫異,如果是從前他就要問她了,他們就要大笑了。現在好像沒有這種可能。臥室裡的大床一步步迎到眼前,氣氛卻是南轅北轍,金祥的身體先自就意興闌珊了。為了大局,金祥不得不繼續做出十分衝動的樣子。他把曾善美放在床上,為她脫去了衣服,在這個過程裡他很專業地把呼吸逐步加重加急。好在他們夫婦的作風和習慣一貫都是不慌不忙,溫文爾雅的,金祥因此而獲得了比較充裕的時間,他努力調整精神狀態,用手暗自地搞一搞機械性的刺激,到底還是順利地在曾善美的身上做成了事情。曾善美沒有熱烈擁護,也沒有激烈反對。關鍵的是金祥進去了。意味深長的是他進去了。畢竟前途是光明的。 曾善美在金祥正要恍惚入睡的時候突然說了一句話:「我想我做到仁至義盡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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