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預謀殺人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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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信員便一五一十講了他們與丁家的關係,細節很真實,一聽就知道是事實。日本人連連點頭,撤下了丁宗望脖子上的刺刀,王臘狗著急了,正轉動著各種念頭,日本人過來一把揪住了他,劈頭蓋腦就是一頓好打。王臘狗哪裡受得了這個氣,左一聲「我操你日本人的老娘」,右一聲「我操你日本人的姐妹」地罵。趙洋人為了替王臘狗掩飾,翻譯成「我請求太君聽我說」。誰知日本人一路從東北打過來,中國人的罵是挨得不少,別的中國話確實有許多不懂,這「我操……老娘」之類是聽懂了,還經常私下學學呢。所以,趙洋人也挨了一耳光,被推到一邊不予信任了。 事情發展成這般光景是王臘狗萬萬沒料到的。容不得他考慮,潑皮的天性就使出來了。王臘狗在地上滾來滾去,說:「他是共產黨通信員。我不是共產黨。我是一二八師當兵的。他身上有封重要的信。他是來和丁宗望聯絡的。」 王臘狗顧不上自己的師長王勁哉了。他感到如果不加重這個通信員的罪,自己就有可能被通信員打垮,白送一條性命在日本人手裡。 同時,王臘狗敘述信件的細節也很真實。日本人就轉向通信員要信件。 通信員還是用日本話說的:「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們有關信件的事。但這是機密,不宜在民宅談論。」 日本人又接受了這個建議。嘩地收回了刺刀。還允許丁宗望回房間換了一條乾淨褲子。日本人對丁宗望說的是「你的有嫌疑」,又通過趙洋人宣佈丁家回頭必須給皇軍送去五百斤米麵和三百斤豬肉。王臘狗聽了沮喪到極點,看來日本人只想敲詐丁家一點軍糧罷了。 在從丁家到日軍警備司令部的一路上,基本沒人講話。日軍對此行的收穫是比較滿意的,滿意之余在思謀如何得到共產黨的密信。趙洋人感到老大一個沒趣。通信員視死如歸,慶倖信已托給丁宗望。丁宗望撿回一條命,一心指望家裡早點來贖他出去。王臘狗心情敗壞透了,只想千萬別丟了自己這條命。一行人各懷心思,在沔水鎮的大街上默默行走。大街的盡頭出現了碉堡和鐵絲網,探照燈忽悠忽悠照過來又照過去,遠處傳來哨兵咳嗽的聲音。這時,通信員猛一彎腰,撕下褲子上的補丁,飛快放進了嘴裡。日本兵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其中一個才明白過來:「他把密信吃了!」 隊伍頓時亂了。日本兵蜂擁而上來逮通信員,通信員一邊大嚼一邊拼命躲閃。通信員的意圖是想一舉兩得,一是希望丁宗望乘亂逃走,二是讓日軍對信件死心。丁宗望卻又驚呆了,一動不動站在原地觀望著,為通信員乾著急。王臘狗倒反應敏捷,趁機往小巷裡一閃,幾躥幾躥就逃掉了。 發現王臘狗逃掉後日本兵更加惱羞成怒,他們把通信員仰面朝天按在地上,用刺刀撬開了他的嘴。通信員說:「嚼碎了吞掉了。」他張大口給日本兵看,一臉的嘲弄。 日本兵就報告日本軍官說信件被嚼吃了。日本官跨跨跨幾步走過去,仿佛很隨意地抽出了戰刀,在空中優雅地舞著。通信員說:「日本鬼子,從我們的國土上滾回去!」戰刀漸漸垂了下來,忽地一劃拉,通信員一聲淒厲的慘叫,肚子被剖開了。探照燈正好照過來,粉紅的溫熱蠕動的五臟六腑好像一盆剛上桌的菜。 丁宗望連忙閉上了眼睛,淚水卻禁不住地流滿了臉膛。 8 王臘狗沒敢去看奶奶。他抄小路一路狂奔,在襄河邊偷了一條漁船,在黎明前逃回了王勁哉身邊。 這天天氣不好,陰霾得怕人。王臘狗在走進王勁哉師部的時候覺得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他不應該再回到王勁哉這裡。可他去哪兒呢?他無處可逃。他既不願意為日本人做事也不願意給共產黨做事。他習慣了一二八師。通過這次失敗,他認識到自己遠沒學到王勁哉的智謀。他還要學習他。他只得走進了師部。 王臘狗報告說接應失敗,有人跟蹤了共產黨通信員,日本鬼子抓住了他倆,趁通信員吞吃信件引起混亂的機會,他逃了回來。 故事已經被王臘狗編得既簡單又圓滿,臉上挨通信員揍的狠狠一拳也成了日本鬼子的罪證。王臘狗報告得十分詳細。報告完畢之後還請求師長處分。 王勁哉說:「算了。共產黨為了一封信差點折了我一名心腹,倒是應該來慰勞慰勞你的。事情就算過去了吧。」 「謝謝師長!」王臘狗衷心地說。 這一關就這麼輕鬆地過去了。王臘狗好好地休養了幾日,重又開始策劃如何殺了丁宗望。丁宗望是非殺不可了。從前是幾輩人的怨恨,現在又添新仇。丁宗望活一日他王臘狗就危險一日,就提心吊膽一日,只有殺了丁宗望他才能恢復舒心的日子。王臘狗別無選擇了。 玉勁哉前腳送走王臘狗,後腳就召來了偵察處的人。王勁哉佈置了一個高度保密的任務:把王臘狗的沔水鎮之行一點一滴都瞭解清楚。 9 一個人為一封信把命都送了。另一個人卻輕而易舉揣著信走進了日軍警備司令部的大門。丁宗望在換尿濕的褲子時曾想把信藏在房間什麼地方,但又考慮到不能在家裡埋下個禍種,就將信放在了衣服口袋裡,準備見機行事。隨後發生的一系列變故使丁宗望完全忘記了信的存在。甚至當他親睹通信員慘死的時候都沒意識到信在自己身上,只意識到了死亡的恐怖,日本鬼子的殘忍。 誰都以為了宗望只是象徵性地被抓一下,敲丁家幾個子兒。所以,日本兵只拍了拍丁宗望的肩,說:「走吧。」就推著他進了牢房。 丁宗望在牢房裡蠟縮了好久才醒過神來,手一插進口袋,觸到了信紙,只差沒驚叫出聲。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毀掉它,良心卻又過不去,他總不能讓一個人白死,讓一個人死不瞑目吧?第二個念頭是看看它,看了再作計劃。 牢房裡有好幾個人,還有個婦女。這是那種簡易的牢房,牢門是碗口粗的樹幹做成的柵欄。牢裡臭氣沖天,看守的士兵經常背對牢門而坐。 丁宗望利用種種掩護條件,在牢房裡偷偷看完了信。這信不看猶可,一看丁宗望就生出了中國人的志氣。信是新四軍的陶鑄、楊學誠寫給一二八師王勁哉的,倒沒謀劃什麼機密軍事行動,就是勸王勁哉與共產黨團結抗日。信寫得情義懇切,慷慨激昂,用詞遣句之中可見才華橫溢。丁宗望本是個讀書人出身,讀了這樣的好文章哪能不感動。 丁宗望當即就決定將信背了下來,然後再毀掉信紙。日後送信只要人到信就到了,沒有一點危險。這個主意既妙又迂,只有像丁宗望這樣好讀書的夫子才想得出這種辦法。 主意一定,丁宗望絲毫不敢懈怠,盤膝面壁一坐,就用心默記起來。同牢房的人不是以為他有精神病就是以為他在練功夫。 一個上午,丁宗望已經將信背得爛熟於心。然後,學了通訊員榜樣,吃掉了那張薄薄的毛邊紙。午飯時候,突然沖進一夥日本軍官,提了丁宗望出去,搜了身,剝下他全身衣服洗了個澡,澡畢給了他一套囚服,送到了另一間牢房。丁宗望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口地念「阿彌陀佛」,感謝菩薩有眼,讓他又從死亡邊緣逃了回來。 新牢房比較整潔,同牢人也都有些禮貌。丁宗望一問,原來都是政治犯。送牢飯的是饒六指,兩水鎮的老廚子,饒三的叔祖父,一見丁宗望移到了政治犯牢房就抹起淚來,說:「這裡的人都沒活著出去的呀。」 「不要緊的。」丁宗望說,「我家東西送到後他們就會放人了。」 「送到了。丁少爺,你家糧食豬肉清早就拉來了。」 丁宗望說:「那就耐心等一等吧,人家總得要辦個手續。」 日子過去了兩天,看守嘩啷啷打開大鐵鎖,叫道:「丁宗望出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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