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預謀殺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丁宗望「哎」了一聲,去收拾自己的小包裹。看守見了不耐煩,說:「提審一下帶包裹幹嘛!」

  一瓢涼水澆在頭頂,丁宗望只好渾身乏力地去了審訊室。

  又過了兩天,又提審一次。每次總是問他與共產黨通信員及王臘狗的關係,最後總要問及信件在哪裡?丁宗望也總是說:「信麼?不是那人吃了麼?」

  第三次提審是又等候了好幾天的事。丁宗望已經氣憤之極。不等龜本隊長開口,他就質問起來。

  「請問龜本隊長,我家的東西早就如數送來,為什麼您還不放我回去?我家祖祖輩輩在沔水鎮經商、種田,治家嚴謹,為人清白,從不與社會各色黨派幫派有丁點瓜葛,這在沔水鎮是盡人皆知的。為什麼龜本隊長還讓我身囚黑牢,使我及我的全家人蒙受恥辱?」

  龜本就是刀挑通信員的那個日本軍官。他戴副眼鏡,胖墩墩臉龐,時常帶點微笑,動作舉止慢條斯理。丁宗望明知他是只笑面虎,但他實在太氣憤,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麼毫無憑據地囚禁百姓呢?

  龜本哈哈大笑,說:「問得好問得好!你一問我就明白了你還在按過去的觀念過日子,還不知道現在的天下是誰的天下,現在的山河是誰的山河,現在的道理在誰手裡。那是應該清醒一下的。」

  丁宗望當即就被帶到刑訊室。刑訊室是間昏暗低矮的屋子,沒有窗戶。室內一隻大爐子,爐火正紅,上面燒著幾隻烙鐵和鐵簽。另有一條大條椅十分醒目,上面血跡斑斑,搭著鐵鍊和繩索,地上是一堆磚頭,丁宗望理會到這就是傳說中的老虎凳了。皮鞭,木樁,木棍,幾盆肮髒的辣椒水,散了一地的竹簽。刑訊室原來是這般零亂不潔和簡陋,丁宗望的屈辱感幾乎不下於恐怖感。行刑手是中國人,外地口音,剃個青皮頭。一邊綁丁宗望一邊吭吭吐痰,趁監督行刑的日本兵喝水的工夫,在丁宗望耳邊說:「別怪我。我會裡輕外重的。」

  行刑手的職責是打五十皮鞭。他若真打,五十鞭可以打死人,半真地打也要皮開肉綻全身翻花。正像他說的,他使用了打的技巧。皮鞭一下一下揮得劈拍脆響,落到身上卻不重。日本兵只數次數,並不懂行。丁宗望又將學過的氣功用了上來,儘量放軟肌肉,泄盡皮膚下運行的陽氣,耷拉著頭,像個死人,讓鞭子就像打在棉花上。

  五十下打完,丁宗望衣衫盡碎,遍體傷痕。不過傷都在外表,內裡卻無一點損害。這時龜本又來問他密信的事,丁宗望還是先前一套話。

  牢房裡的難友替丁宗望分析,說這次用刑之後定然會放他了。一個少爺受這種苦哪有不說實話的?還不說那就真是無話可說了。

  難友中有一二八師三團的一個副官,陶家壩戰鬥中受傷之後被日本兵抓獲的。還有一個教師,自稱是共產黨,老是編發印刷抗日小報,已多次坐牢了。這兩人最有治療鞭傷的經驗,在饒六指送飯時托他帶來一些野草樹根,嚼碎了敷在丁宗望傷處,丁宗望又暗自運了氣,傷勢就迅速好轉了。而這二人由此也看出了丁宗望是個會家子,對他又尊重了幾分。

  丁宗望每天都以為牢門會為他打開。軍人和一個老百姓較什麼勁呢?

  一個晚飯時刻,饒六指送來了許多飯菜,菜裡頭還埋了幾塊炸排骨。饒六指在遞給丁宗望時抓住了他的手,說:「丁少爺,多吃一點,好做個飽死鬼。」

  丁宗望一追問,饒六指便又眼淚潸潸,說是給龜本送飯時聽他們說今晚槍斃全部政治犯。

  果然,天一黑,隔壁牢房的六個政治犯全部被帶走了。這邊牢房馬上騷動起來,哭的笑的在牆上寫遺言的亂成一團。丁宗望真不敢相信自己就要死了,他木然地坐著,認為自己死得毫無道理,大冤枉了:

  為他療傷的兩個人過來坐在他身邊,鼓動他說:「你會武功,幹嘛要等死?柵欄是木頭的,試一試弄斷它,警備大院也不大,路又熟,一沖不就沖出去了!」

  丁宗望說:「就是沖出去了怎麼辦?他們還不是知道我家。」

  「跟我們走嘛!到一二八師去嘛!日本人不敢惹王勁哉嘛!」

  一下子提醒了丁宗望。他可不是正要見王勁哉!

  處決了頭批政治犯的行刑隊還在回來的路上。這邊丁宗望已經在發功。丁宗望學武功二十年,根基本來就不淺了,加之生死關頭,全憑這一搏,所以他全神貫注,凝望著碗口粗的木柵欄,將一股股真氣運輸到雙腿雙腳上,當他「嗨」地一吼飛腳踢門的那一刻,一雙赤腳竟是石頭一般慘白發亮。

  木柵欄中間的兩根應聲而斷。犯人一轟而出,哨兵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就已經被人撞倒,踩了個半死。

  沔水鎮從沒出現過越獄的事情,日軍壓根就沒有一絲準備。一群亡命的犯人奔到警備司令部大院子門口時,院子門口的衛兵還覺得非常有趣,朝院子內的遊動哨兵大聲問道:「你們幹嘛像轟牲口似?轟他們去哪兒?」

  10

  沔水鎮對丁宗望來說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跑進小巷裡頭,日本人哪裡找得著他。

  丁宗望領著一副官一個教師七彎八拐,轉眼就到襄河邊,跳上一條船,叫醒船老闆。船老闆一見是丁家少爺,二話沒有,扯起錨,張開帆,順風上路了。一路上沒遇上任何波折,天剛濛濛亮,脈旺嘴就到了。

  船靠碼頭之後,副官堅決要請大家過個早。包括船老闆一行四人就上了岸。岸邊有個小集市,販鮮魚就是要趕個早,所以集市已經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了。地上到處是活蹦亂跳的鮮魚,幾家飯館子掛著燈籠,酒鋪子挑出了酒幌子,騰騰的熱氣從飯館子一陣陣撲出,肉包子的香味和魚腥味混成一團怪溫馨的富裕漁家的味兒,聞著就叫人安穩樂和。

  丁宗望這才覺得腳疼,大家一看,右腳整個烏紫腫大了。丁宗望叫了聲「疼」,走路都走不動了。

  副官安置大家坐在飯館子裡,要了四斤鮮肉大包,切了五斤透味燒臘,配了館子裡所有的幾樣小菜,如花生米啦,寶塔菜啦,酒也上了一壺,鱔糊米粉也上了幾碗,花花綠綠,熱氣騰騰擺了一桌。

  大家舉杯敬了丁宗望一盅,丁宗望到此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活著出來了!」

  「活著!」大家說。幾個男人都抹了一把死裡逃生的淚。

  王勁哉秘密接見了丁宗望。

  丁宗望一個細節一句話都不遺漏地回憶了這一段經歷。整整講了大半天。王勁哉自始至終聲色不動。

  「你說你背會了那封信,還記得嗎?」王勁哉問。

  「記得。好文章怎會不記得。」

  丁宗望不僅流利地背誦了一遍陶鑄、楊學誠的信,還自告奮勇默寫了出來。

  晚飯是王勁哉請的。在王勁哉臥室裡,幾碗好菜,兩人對酌,月芽兒就掛在窗外的楊樹梢頭。王勁哉說:「我是極少極少請一個人在臥房吃飯的。丁先生,我佩服你。我賞識你。你是民族的英雄!」

  丁宗望說:「不敢當。將軍過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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