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預謀殺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王臘狗假裝從酣睡中被驚醒,唔唔晤地應了一聲。

  「你心中有鬼!王臘狗,你到底去哪兒了?」

  王臘狗依然唔晤唔著翻身又睡去。通信員跳起來,迅速地穿上了衣服。王臘狗怕通信員在這關鍵的時候跑掉,就裝出徹底驚醒的樣子,一骨碌坐起來,說:「天亮了嗎?」

  通信員說:「你一定是告密了!」

  王臘狗說:「我賭個咒,誰告密誰遭天火!」

  通信員說:「那你是回家看你奶奶了?」

  王臘狗說:「是啊。」

  「你奶奶身體可好?」

  「還好哇。」

  「可你奶奶已經去世了呀!」

  「啊!」王臘狗這一驚非同小可,滿臉神情就已暴露出沒有回家的事實。

  通信員神速地向上臘狗臉上擊出一拳,然後轉身就跑。王臘狗暈頭轉向跌在地上,大叫:「抓住他抓住他!」

  丁家的門有好幾重,還有看門的大狼狗,通信員沒能跑掉。狗吠人喧,丁家全家人都急忙起了床。丁家老爺和丁宗望坐在堂前。僕人們扭著通信員,通信員扭著王臘狗。王臘狗腫著半邊臉朝丁宗望嚷嚷:「我奶奶人呢!我奶奶人呢?」通信員也朝丁宗望大喊:「快放我走!王臘狗是漢奸!」

  丁宗望只有使勁拍桌子,手掌都拍紅了才讓一廳的人靜下來。通信員簡直要哭了。他只好快刀斬亂麻,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共產黨新四軍的通信員,有一封重要信件要面呈王勁哉。他是王勁哉的人,奉命來接應我,可他將我送到了這裡,自己去告了密。快!快讓我走!否則你們全家要遭殃的。」

  通信員一番話驚世駭俗,丁宗望只覺得耳朵都震麻了。僕人不約而同松了手,望著矮小的通信員像見了一隻怪物。王臘狗趕快撲上去拖住了通信員。說:「他瞎說!師兄,他瞎說!他欠我賭債想賴掉!幫我捉住他!」

  丁宗望不知道信誰的話為好。通信員在盡力擺脫王臘狗,也大叫要丁宗望幫忙。丁家老爺在這關鍵時刻發了話:「王臘狗你鬆手!這小夥計可以走,但說出個道理證明王臘狗告了密。」

  通信員說:「我說他奶奶死了他相信,這證明他先頭外出沒有回家。」

  王臘狗悔恨地罵道:「你這狡猾的狗雜種,老子——」他把「斃了你」吞了回去。

  丁宗望忽然心眼一透亮,說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快快讓他倆都走!」

  眾人一忽隆擁了王臘狗和通信員就往外推。大門口的狼狗突然吠起來。緊接是士兵哢啦哢啦的跑步聲。

  老厚的松木大門被叩響了。趙洋人在門外說:「丁家快開門,皇軍包圍了你家,要查查良民證。」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王臘狗。王臘狗的事情辦成了,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反而格外鎮靜。

  「瞅我幹什麼?誰曉得他是共產黨誰遭天火,誰告密誰遭天火。」

  日本人親自敲門了,哇嗚哇嗚大喊。丁宗望應道:「來了來了,正起床呢。」

  小孩哭了起來。女人們都爭著去廚房掏鍋灰往臉上抹。混亂之中通信員把丁宗望拉到一個角落,撕開褲子膝蓋上的補丁,取出了一張紙,不由分說塞進丁宗望懷裡,說:「死也不能讓他們得逞!」

  丁宗望像接到了一團炭火,燙得直跌腳,雙手往外直推,可是大門開了,通信員早就不在面前了。

  日本兵湧進了一屋子,晃著刺刀,「八格牙魯」地亂叫。丁家主僕十七八口人全被趕出了躲藏的角落,集中在堂屋中間。成年人每人脖子上架了一柄刺刀。

  良民證是人人都有的。趙洋人便依照他與王臘狗的契約揪出了丁宗望,讓丁宗望說出哪個是共產黨。丁宗望懷裡揣著那封信和日本人咫尺之隔,魂魄哪還在身上?他光是牙齒打磕,說不出一句話。趙洋人抬手幾個耳刮子,丁宗望的鼻血噴湧而出,但還是說不出一句話。日本兵的刺刀就往丁宗望的肉裡鋸了一下。丁宗望索性閉上了眼睛,他怕得要命但還是知道今兒說了實話也是死,不說實話也是死,何苦出賣別人?

  王臘狗和通信員擠在一塊兒。他不怕這陣勢。他少說殺過十個日本人,殺得日本矮子屁滾尿流,他還能怕他們麼?他觀賞著日本人折磨丁宗望,眼裡閃動著興奮急切的光芒。通信員無意中看到了王臘狗一眼,悟到了王臘狗的全部陰謀。這狗日的國民黨兵匪——通信員無聲地咒駡著。

  7

  王臘狗過高地估計了自己,過低地估計了共產黨。他不想想,穿過淪陷區給國民黨一位殘暴多疑的師長送一封共產黨鄂豫邊區黨委首腦人物陶鑄和楊學誠的親筆信,共產黨會派一個普通的人嗎?若是個普通人,王臘狗早就贏了。可通信員不僅僅只是個堅強的共產黨員,而且還是個感覺異常靈敏的屬￿小靈通之類的人物。

  王臘狗和趙洋人的協議是他提供一個共產黨和一家通共匪的豪紳,趙洋人要做的是殺掉豪紳逮捕共產黨,但信件歸王臘狗。王臘狗說服趙洋人的話是:「掌握了一個共產黨高級通信員,還愁弄不到十幾封幾十封重要信件?」趙洋人同意了。趙洋人暗中是很想巴結王勁哉的。

  丁宗望始終不肯承認並指出混在家裡的共產黨,趙洋人明明知道卻有心不說,日本人的眼睛開始紅了。「死啦死啦!」日本兵狂叫起來,刺刀又鋸了一下,皮膚鋸破了,血順著刀刃緩緩流下來,丁宗望「啊」了一聲,熱尿濡濕了雙腿。

  「住手!」通信員大吼之後,從人群中蹦了出來。這情景很像多年之後的電影場面,但當時共產黨的通信員的確是高喊了「住手」並挺身而出。

  通信員對日本人說:「我是共產黨員,王臘狗也是。我們倆是同伴。就我個人來說,我欣賞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能陷害無辜的老百姓。您能聽我講一講今天的事嗎?」

  通信員沒用趙洋人,自己說得一口流利日語。日本人首先是驚訝,再就是有了對本國語言的親切感,就好像我們俗話所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那樣。日本人流露出寬容之色,說:「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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