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預謀殺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是我。」王臘狗說。王臘狗給丁家老爺跪了一跪,叫道:「老爺。少爺。」

  丁宗望過來扶起王臘狗,說:「叫什麼少爺,還是叫師兄嘛。」

  安素說:「臘狗,這幾年兵荒馬亂的,你在哪裡?在幹什麼?」

  王臘狗垂著眼睛,無比溫順地說:「少奶奶,我在跑船,販魚,拉纖。今兒想家鄉想不過了,拉了個同伴一塊兒來看看東家。」

  安素握著小拳頭擦了眼中的淚。丁宗望重又招呼人擺出一張桌子,上菜上酒。連連說難為你還記著我們。丁家上上下下都是認識王臘狗的,都因礙著麻皮女人的事,沒人敢問他是否回過家。王臘狗也有心不提。裝出餓極的窮苦人樣子饞饞地吃喝,一邊胡亂應付大家的問話。只有丁家老爺一直癡癡呆呆望著王臘狗不出一聲。在丁宗望送父親回臥房休息時,丁家老爺突然掙扎著說了一句話:「當心他!」

  丁宗望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他想王臘狗有什麼值得當心的,又不是陌生人,昔日的佃戶王臘狗,東家一直照顧周到的王臘狗。

  丁宗望真的就沒去當心王臘狗。

  吃飽喝足後進了客房。通信員關緊門窗就和王臘狗吵了起來。

  「我要走!我必須走!」通信員蹙眉叉腰在房間踱來踱去,說,「他們這種人家是你黨的依靠對象,可是我黨的革命對象,是我們的敵人,我決不能在敵人家裡尋求保護。」

  王臘狗說:「你不能走。沔水鎮是淪陷區,你躲在敵人家裡才最安全。」

  「我不可能像你那樣奴顏婢膝!」

  「媽的X,誰奴顏婢膝了?我不過是哄他們。」

  「哄誰?我看見你是怎樣哄那個臭妖精了!」

  「安素不是臭妖精!我告訴你她不是,這一家都是但她不是!」

  「你完了王臘狗。」通信員已經從別人的稱呼中知道了王臘狗的名字,而王臘狗對通信員一無所知。

  通信員痛心疾首說:「你居然還迷戀著資產階級的少奶奶!我看她是一堆臭狗屎!我母親生下我一個月就被迫給地主兒子當奶媽,我是九死一生,我母親也是九死一生,我與剝削階級不共戴天!我決不住在他家,你要住你住,明天我們再聯絡。」

  通信員的身世與他的如此相似不禁使王臘狗一陣恍惚和動搖。他差點要和通信員一塊兒走掉。他覺得他倆好像親兄弟,都仇恨丁家,那他幹嘛要拿他當火引子燒毀丁宗望?猶豫只是一瞬間的事,當通信員拉開門栓時,王臘狗搶上前逮住了他的衣領。

  「要走可以,把信給我。」

  「頭可斷血可流,要我交出信是萬萬不可能!」

  王臘狗將通信員擰得像只水桶,晃蕩著,說:「不交出信那你就老老實實呆在這裡。我去家裡看一眼就回來。你要是走了,我們到各自的上峰那裡都保不住腦袋。你要是一走了之坑我這一次,我將來一定要抓到你,活剝你的皮!」

  通信員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污辱,漲紅了臉,雙手亂掙亂抓,說:「別胡鬧!我是兩黨合作的使者!兩黨懂嗎?黨!」

  王臘狗扔下通信員,吩咐廚子饒三幫忙看著,就說回家看看去。安素給了一包小孩穿的舊衣裳讓王臘狗帶回去,王臘狗不知包袱裡是何物,夾上就走了。

  從丁家出來,王臘狗沒有回家。他佯裝回家朝郊外走了一段路,瞧瞧四下無人,扭頭返回了鎮中心。他自然是非常地想念奶奶,但他更懂得奶奶對他的期望。殺了丁宗望再去見奶奶那才是最好的。

  王臘狗偷偷找了沔水鎮維持會副會長趙洋人。趙洋人本名當然不叫洋人,只因年輕時留學日本,娶了個日本女人回國,自己也穿和服蓄仁丹鬍鬚,因此轟動了沔水鎮,人人都稱他為趙洋人。趙洋人是日本的女婿,日軍對他是又親熱又重用。安素給王臘狗的包袱在叩響趙洋人的門後,被趙家狼狗扯了去,由於高度緊張,王臘狗竟忘掉了包袱。一個讓他聯想到他有了兒子的機會就這麼白白失去了。否則,說不定王臘狗會改變他的主意。那麼,王臘狗的一生當然就會是另一番景象了。

  6

  在王臘狗與趙洋人密謀的時候,丁宗望與共產黨的通信員有了一次接觸。原因是通信員想逃走,饒三一把扯住他高聲喊了起來。丁宗望便過來查看出了什麼事。

  通信員提著鞋子,光腳站在地板上。饒三自豪地說:「他想悄悄逃走,我發現了。」

  丁宗望說:「你為什要走呢?」

  通信員根本不屑理睬丁宗望,這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蔑視。丁宗望卻不明白這一點,繼續用好客的語氣說:「家裡如果招待不周,請海涵。可也用不著生這麼大氣呀,您穿上鞋,回房歇息好嗎?」

  饒三在一旁狐假虎威,吼道:「穿上穿上,規矩一點。我家主人待你這麼好,怎麼像有毛病一樣怪裡怪氣。

  丁宗望呵斥道:「饒三,少教養!」

  饒三爭辯說:「就是嘛,有這副強勁,使到日本小鬼子那裡去,對自己同胞又硬又臭什麼意思!」

  通信員突然說話了:「你怎麼斷定我對日本小鬼子不硬不臭?」

  丁宗望一聽這話心中便知道此人是有點文墨的人,就支開了饒三,對通信員揖了一揖,說:「不論您是縴夫漁民,還是哪方豪傑隱士,我們丁家都真誠歡迎。現在國難當頭,我們丁家是願為國家為民眾出點力盡點心的。您就放寬心住在這兒吧。王臘狗我們從小就同兄弟一般,您是他的朋友,當然就是一家人了。」

  「我和王臘狗不是什麼朋友。」通信員說。通信員穿上了鞋子,望著丁宗望微笑一下,說,「你還有點中國人的良心。好吧,我住下了。」

  王臘狗靜悄悄地溜回了丁家。他徑直鑽進房間,飛快脫掉衣服睡在通信員身邊。王臘狗急促的呼吸使通信員覺察到了危險。

  「王臘狗!」通信員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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