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預謀殺人 >  上一頁    下一頁


  這一仗打了三天三夜,王勁哉在陶家壩碉堡內坐鎮指揮,一刻沒離電話台。光是陶家壩白刃戰就殺死日軍四百多人。王勁哉操了刺刀,親自參加肉搏。王臘狗緊緊跟隨著師長,好多次解了師長的圍,幹掉了偷襲師長後背的日本小鬼。王臘狗在這一仗中真是殺紅了眼。戰鬥結束後,他在一片焦土上遊逛,密佈的彈坑,燒焦的大樹,炸平的暗堡和灘灘血跡才使他感到了戰爭的可怖。

  王臘狗不願意自己害怕什麼,他克服恐怖的辦法就是去觀看日軍收屍。他站在一棟高宅的廢墟上,居高臨下看著灰溜溜的日本人割下屍體的頭,在夏日的懊熱中轟趕著綠頭蒼蠅,將頭顱用石灰醃在一隻又一隻的木箱裡。果然,王臘狗就不害怕了。

  幾場戰爭下來,尤其是陶家壩白刃戰之後,王臘狗得到了王勁哉的賞識和信任,當上了王勁哉的隨從副官。

  很快,殺掉丁宗望的機會就來了。

  王勁哉派王臘狗獨自一人秘密潛入沔水鎮,接應共產黨新四軍鄂豫邊區黨委的一個通信員。王臘狗在得到命令後,興奮得一夜難眠,作了一個殺掉丁宗望的周密計劃。

  同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深夜,王臘狗換上了漁人的裝束,坐鮮魚劃子回到了沔水鎮。吃了三年軍糧的王臘狗已是今非昔比,他不再憑衝動辦事,不再把愛憎擺在臉上。在黎明前的黑暗裡,王臘狗輕悄悄地在沔水鎮周遊了一圈,他看望了奶奶和他的那間茅草屋,長久地徘徊在屋外,猜測那麻皮女人的去向。他還特意去看了丁家的府邪。他滿懷恨意地發現日本的轟炸機並沒炸斷丁家舉人的鐵旗杆。

  天亮的時候,王臘狗往頭上扣了頂斗笠,在好義街吃了一碗米粉八根油條,順手掏了一把餐館的灶灰抹在了臉上。

  王臘狗在大街走了幾趟,認出了許多熟面孔,卻無一人認得出他。在確信沒人跟蹤之後,王臘狗溜到肖石頭的剃刀剪子鋪裡接應了共產黨的通信員。

  通信員在鋪子裡已經買了三把剪刀,正在挑選第四把,若王臘狗再不來,通信員就準備撤退。黨委只給了通信員買四把剪刀的錢,店鋪裡進出的人不少,有皇協軍,還有日本娘們。老闆肖石頭對每一個進店買貨的人都打躬行禮。通信員也是普通漁民打扮,但在左腳脖子上纏了一條紅布,斗笠邊上別了一朵白紙花。

  王臘狗認准了紅布條和白紙花之後就上前拍了拍通信員的肩,說:「還在戴孝?」

  通信員回答:「是的還戴。」

  王臘狗又說:「你的腳怎麼了?」

  通信員回答:「魚刺紮了,包了一下。」

  王臘狗說:「王老闆讓我叫你回去。」

  「那走吧。」通信員跟著王臘狗離開了剃刀剪子鋪,王臘狗說:「夥計,你叫什麼名字?」

  通信員卻不是十分理睬王臘狗,低聲道:「問名字做什麼?問名字是違反工作紀律的!而且你來得太晚,我在買第四把剪刀。」

  王臘狗仗著王勁哉的寵,哪受得了一星半點的氣,說:「鬼叫你買剪刀來?我晚點來是在甩掉尾巴。」

  「有尾巴?」通信員大驚,連連往後察看。

  王臘狗嘲弄地笑起來,說:「原來共產黨這麼膽小呀。」

  通信員臉色垮得很難看,斥責王臘狗說:「別亂說!這是在什麼地方嘛!」

  王臘狗斜眼瞅著通信員,很高興這個人長得馬臉翻唇,不招人喜歡。王臘狗領著通信員朝襄河相反的方向走去。

  通信員警惕地停住了:「我們不過河了?」

  「今天不過了。」王臘狗說,「今天天色晚了,走夜路不保險,另外我當兵三年沒回家,今晚想回家看看老人。」

  「那怎麼行?」通信員額頭上的筋暴了老高,說,「組織上指定我們今天必須過河!我必須連夜見王勁哉!」

  「王勁哉師長。」王臘狗糾正道,他認為沒必要連夜過河,他堅持要今晚回家看老人。

  通信員急得跳腳,再三強調組織的命令。王臘狗真是太不喜歡這個自以為是的共產黨通信員了。他說:「那你把信交給我,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通信員簡直感到王臘狗無法理喻,要面呈王勁哉的密信豈能隨便交給他。

  「你到底是不是軍人?」

  王臘狗自豪地說:「當然是。」王臘狗有力地握住通信員的胳膊,幾乎是架著他跟著自己走。說,「我會把你藏在最安全的地方的。我不帶你過河,你就見不著要見的人。」

  通信員又不敢在大街上有聲有色地據理力爭,只得嘀咕著國民黨的壞話,被王臘狗領到了丁宗望家。

  5

  丁宗望一家上十口人正圍在堂屋的紅木八仙桌前吃飯。坐上席的是丁家老爺,老爺顯然是在這三年裡得了偏癱之類的病,面部五官一律歪斜,是由老大婆和一丫鬟左右伺候著。丁宗望是當家人的模樣了,儘管還是穿著緊扣風紀扣的學生裝,頭髮卻往後梳去,油晃晃一頭氣派的烏髮。安素從一個苗條的柳樹兒變成了一顆粉裡透紅的圓潤的鮮桃,她懷裡抱著一個嬰兒,身邊還偎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梳著滑溜的小分頭,長得和安素一樣的富貴堂皇。王臘狗狠狠盯了丁家眾人幾眼,眼睛就氣得生了一層霧,模糊了。三年來他王臘狗背井離鄉,出生入死吃著血汗軍糧,而丁家全家廝守,添丁加口,牛肥馬壯。

  丁家最初一刻沒人認出王臘狗。仿佛從天上掉下的兩個破爛肮髒的漁民使丁家全家人十分奇怪。丁宗望立即站起來問道:「二位光臨寒舍,有何見教?饒三,擺飯。」

  饒三是丁家的廚子,應聲跑來答道:「好的擺飯。」

  安素這時「啊」了一聲,她說:「是臘狗!」

  王臘狗一聽這聲音胸中忽地發了熱,眼前也雲開霧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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