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有了快感你就喊 >  上一頁    下一頁


  第五天,卞容大決定不再裝模作樣地繼續上班。一個野雞,面對現實都能夠頭腦清醒,敢於隨機應變,卞容大還不能夠嗎?失業就是失業了。事情遲早都會敗露的。卞容大應該在事情敗露之前,抓緊時間認清現實,認清自己,認清他的整個人生——他到底是一種什麼狀態?他將要做什麼?他應該怎麼做?現在,卞容大必須重新審視和思考。其實,一個男人,暫時失去工作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是,男人對於自己應該有一個最起碼的要求,這就是:清醒地活著和清醒地死去。對了!這麼想就對頭了!

  第五天的清早,在黃新蕾看來,她的丈夫卞容大生病了。卞容大臉色蠟黃,頭髮雜亂,形容憔悴,一手捂著腹部,一手提著褲子,從衛生間出來,踉踉蹌蹌,好像隨時隨地都有被自己褲襠絆倒的危險。寬大的睡衣,不知是因為布料日漸陳舊松垮,還是因為卞容大日漸乾瘦,顯得是那麼飄零和稀疏,卞容大活像一個木制的衣架。

  黃新蕾在上班之前問丈夫:「要去醫院嗎?」卞容大說:「不要。」「要我給你們單位打電話請病假嗎?」「不要。」「如果你不及時打電話,嚴名家又要來找你了。」

  「笑話。誰離開誰地球不照樣轉。」「你怎麼哪?」「我肚子吃壞了。」「我還以為你腦子壞了呢,說話這麼沖。」卞容大朝黃新蕾舉了舉雙手,表示投降。黃新蕾的例假快來了,眼瞼浮腫著,下巴上爆出一粒紅豆豆。她這幾天脾氣急躁,粗聲大氣,不由自主地找人吵架。這就是女人。可憐的女人,一點幽默感都不懂。卞容大不回嘴了。作為不用來例假的男人,卞容大覺得自己怎麼忍讓女人都不過分。畢竟,男人受腦子支配,女人受子宮支配。對不起,卞容大絲毫沒有輕視黃新蕾的意思,他只是描述黃新蕾的客觀生理現象,同時有一種更加清醒的自責:他是男人啊!作為一個男人,以前他以為自己完全懂事了,其實沒有;以為自己完全動腦子了,其實也沒有。以前的卞容大,真是很有一點自以為是和荒誕可笑。一切都不在把握中,卻還以為一切都在把握中。現在這個世界,你能夠把握什麼呢?想到這裡,卞容大感到胸脯裡頭一陣難受,他心跳紊亂了。卞容

  大拍著他薄薄的胸壁,鎮定自己。可喜的是,現在他知道這恐慌來自於哪裡了。卞容大提著褲子,回到了床上。

  一、與父親與血緣關係與擦皮鞋的女人

  集賢巷是中山大道背後的一條小巷。說是小巷,其實也不小,它彎曲蜿蜒,一直延伸到了江邊。有那麼一段時間,集賢巷顯得是那麼永恆。那是卞容大五歲到二十歲的那段光景,他每天都在這條巷子裡進進出出,幾個太婆,似乎總是停留在她們的年歲裡,不年輕也不老,她們頭面整潔地出去買菜。或者,坐在哪家的門口擇菜。或者,用竹枝的掃把,在小巷狹窄的街面上,掃出細密而流暢的紋路。青苔,也總是盤踞某些牆面上,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新春的對聯,在每家每戶的門框上,被夏日的風雨洗舊,又被新春的白雪刷新。其實,卞容大從五歲到二十歲,都是厭惡集賢巷的,因為他們家居住在這裡,因為他父親卞師傅是家裡的絕對主宰。

  可是,後來,慢慢地,當卞容大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回到集賢巷的時候,記憶中卻一再浮現出集賢巷往日的那種單純與清麗。是卞容大的年紀使他變得容易懷舊?還是集賢巷現在的破敗與墮落的襯托?還是兩者兼而有之?大概是兩者兼而有之吧。卞容大原本以為自己對集賢巷一點好印象都沒有的,現在看來,人的感情沒有那麼簡單。卞容大但願如此。卞容大但願往昔的一切,都會以美麗的面孔浮現於今天,尤其是他的父親。

  因此,今天,當卞容大走進集賢巷的時候,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幻覺:父親能夠與他好好談話了。

  遠遠地,卞容大就認出了父親。這是認出,不是明確地看見,是感覺,是兒子對於父親那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感覺。卞師傅在集賢巷深處的一家影碟出租店門口打牌,牌友是一群與他同樣的老頭。卞師傅背對集賢巷的巷子口,背駝著,一頭白髮。他不停地吐痰,他用力地把痰噴射在地上,然後用腳尖去碾,好像碾滅一隻害蟲。卞容大還是緊張了起來。不要緊張,卞容大提醒自己,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卞師傅是他的父親,他是卞師傅的兒子,是普天之下最為自然和合理的關係,不要緊張!卞容大懷裡揣了六千塊錢。一次性地揣這麼大額的一筆現金,走進集賢巷,在卞容大,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錢總歸是有分量的,這毋庸諱言。

  卞容大是一個非常成熟的成年人了,他是來贍養父親照顧妹妹的。今天他要讓父親聽他說說話,只要聽聽就成。無論如何,卞容大都要把關係擺正。他們父子要能夠正常對話。卞容大的單位沒有了,工作沒有了,他遇上人生的一個大坎坷了。他得把後顧之憂一一排除,然後輕裝簡行。輕裝簡行去哪裡?卞容大暫時還不知道,但是他已經知道,像他這種情況,首先心理上就必須輕裝簡行。

  卞師傅出完了手裡的牌,才回頭看了兒子一眼,說:「來了?我還沒死呢!」

  卞師傅的表情寒冷,不滿,嚴峻。而方才,和老頭們說話的時候,卞師傅完全是另外一種聲調:溫暖,隨意甚至是熱情。

  新華書店的宿舍是一幢五層樓的房子,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他們改造了一棟洋行公寓,形成了一種不倫不類的居住格局。樓梯曲裡拐彎,大白天也透不進來光線,樓梯的扶手沾滿了油膩的煙塵,無法當扶手來使用。上樓梯的時候,卞師傅就開始咳嗽和喘息,爬三步,停兩步。卞容大跟在他父親的身後。他知道父親平日上樓不是這樣的,他閉著眼睛都可以利索地回家。父親才六十六歲。當卞容大度過了四十一歲生日之後,重新看世界,他認為,六十六歲還比較年輕。

  卞師傅也明白他的兒子知道他平日不這麼艱難,但是,當兒子在他身後,他自然就感到由於委屈而產生的艱難。卞師傅看過了許多老頭的人生經歷,人家也是養兒養女,沒有誰像他這樣對兒子傾注全部的心血,又當爹又當媽的,但是,他們的兒子都比自己的兒子孝順。在父子倆沉重的腳步之下,樓梯好像比平日陡峭和漫長。這一次,卞容大心裡頭晃過了攙扶父親一把的念頭。不過,只是念頭而已,卞容大沒有行動,就是這個念頭,都令卞容大難為情。因為卞師傅根本就不睬這一套,端著一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式。

  三樓到了。一條狹窄的走廊,兩邊是密密麻麻的房門。婉容的笑聲傳來,同時,鐵柵欄防盜門被歡快地拍打著。爸爸。爸爸。哥哥。哥哥。哥哥來了。哥哥來了。從前一個醫生說過,卞婉容只是畸形肥胖,智力並不特別低下。但是婉容就是要智力低下地說話:簡單,反復,語無倫次,哭笑隨意。婉容被關傻了。畸形肥胖的婉容,小娃娃的時候,反而比一般小姑娘要漂亮和有趣得多,活像民間藝人泥捏的那種福娃娃,許多人都疼愛她。那時候,婉容格外乖巧,見人就知道叫什麼,男人叫叔叔,女人叫阿姨,學生娃娃叫哥哥姐姐。婉容曾經生活得無憂無慮,充滿童趣,直到十歲的那年被人誘姦。那天下午,十歲的婉容下身鮮血淋淋,大哭大叫,卻怎麼也說不清具體經過,任卞師傅怎麼誘導和打罵,都無濟於事。此後,婉容就被關在了家裡,再也不讓出門了。婉容今年三十五歲,她被關了二十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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