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有了快感你就喊 >  上一頁    下一頁


  婉容的母親,卞容大的繼母,平日很少與卞容大說話的那位城市婦女,在離開這個家的時候,拉著卞容大的手,哀求了他。她說:「容大,你是一個好孩子。妹妹命苦,往後就靠你多照顧她了。這輩子,你就當個牲口養著她吧。」當年,卞容大還不能完全理解繼母的話,後來就慢慢理解了,到了現在,可以說完全理解了。這一次,卞容大帶來的六千元錢當中,就有四千元是給妹妹的。卞容大今天之所以再三地下決心要和父親談話,其中的原因之一,也是為了妹妹。卞容大希望父親用婉容自己的身份證,將哥哥給她的這筆錢,存入銀行,以備日後的不時之需。

  卞師傅從褲腰帶上取下一大串鑰匙,摸索著,念念有詞,終於找准了其中一把,打開了鐵柵欄門。婉容吭哧吭哧挪動著身體,為卞容大倒了一杯茶水。

  哥哥。哥哥。婉容說。婉容笑眯眯的。這是一套一室一廳的單元房,過去的那種老式的單元房,廚房和衛生間都非常狹小,牆壁下半截還是用綠色油漆塗的衛生牆,所謂的衛生牆早就斑斑駁駁,非常不衛生了。家具陳舊、肮髒、殘缺不全。所有紡織品的顏色都互相混雜了,都失去了鮮亮的色澤。地面上,痰跡覆蓋著痰跡。衛生間的馬桶裡沖出強烈的尿騷味。靠近廚房的地方,空氣則被泡菜的酸味佔領。卞師傅長年吃泡菜。可是,卞師傅絕對不允許任何人給他的家裡做清潔。

  黃新蕾與卞容大談戀愛的時候,曾經討好地動手做了清潔,結果事後卞師傅大發雷霆:黃新蕾太自以為是了,她嫌卞師傅家裡贓嗎?她知道私人用品的重要嗎?怎麼能夠隨便扔掉她以為廢舊的東西呢?在這個家裡,卞師傅的任何東西,眼鏡、癢抓、水杯、煙缸、打火機、報紙、撲克,都有它們固定的地方,卞師傅絕對不允許它們被別人隨意挪動。卞容大到了父親家裡,立刻就感覺到了處處的限制。他無聊地拿過一張晚報掃了兩眼,放下之後,卞師傅很不耐煩地將晚報收拾到了他覺得應該放置的地方。幸好有婉容在一邊盲目亂叫哥哥,哥哥,使這個家裡的氣氛顯得鬆散隨和了一些。卞容大不時地朝妹妹點點頭,以沖淡自己的拘束和尷尬。

  卞師傅首先打開了電視機。然後坐下,捶自己的腰,說:「我還沒有死,又不逢年過節,你怎麼來了?」

  這是一種不需要回答的責怪性質問,卞容大自然啞口無言,今天他準備好了要加倍忍耐的。卞師傅的責怪還要進一步延伸,他說:「你這樣單獨一個人來,不怕你老婆說你偷偷給我們錢了?」

  卞容大勉強笑了笑。卞師傅對兒子的表情嗤之以鼻,說:「黃新蕾以為你是富翁嗎?會拿出成百上千的鈔票孝敬父親嗎?一個小小的科級幹部,在那種沒有一點油水的單位,能有幾個錢?」

  卞容大還是勉強地笑了笑,說出了一句簡單的話。他說:「話也不是這麼說的。」卞師傅從兒子的態度裡嗅到了反抗和自衛的氣息,他被激怒了。「怎麼樣?我說得不對?你提升了嗎?你搞贏嚴名家了嗎?現在是什麼日子什麼物價?我那點退休工資,要養活我和你妹妹,我容易嗎?啊?我出去連個大牌都不敢打,我有臉面嗎?現在再窮的老頭,沒有退休工資的老頭,偶爾也敢打個大牌,我敢嗎?人家都有兒女孝敬,逢年過節,都是成百上千地給鈔票,我呢?一點小禮物,一隻小信封,還是一點小禮物,還是一隻小信封。現在想想啊,人生真是沒有意思啊,我從少年時期就拼命努力,就懂得為將來的後代創造良好的生活環境,我生兒育女,嘔心瀝血,就連為你們取名字,都不肯有半點馬虎,不知道翻破了多少本書,結果呢?現在我是什麼光景?我得到了什麼?你別埋著頭死不吭氣,看看電視,那裡頭晃動著多少人,哪一個人不比你父親衣著體面?

  卞師傅一口氣傾訴完畢,末後吐出了長長呻吟。突然,他的雙手垂落下來,就像死去的小鳥一樣耷拉在膝蓋上。卞師傅的姿態充滿了對他人的絕望和自憐的悲涼。卞師傅保持著他的姿態,恨恨地望著空中,許久許久地緘默。電視機在房間的昏暗角落裡發出與此無關的聲音。

  卞容大再努力,也笑不出來了。他的胸口鬱悶,手足無措,感到窒息和難堪。幾天來的思考,幾天來的決心,幾天來的設想和演練,刹那間全都泡湯了。卞容大再三再四地翕動著嘴唇,話卻是一句都說不出來,最終,他還是慢慢握起了拳頭,他不得不尋求他的左手。忽然,卞容大想起了懷裡的鈔票。他倉促地把它們拿了出來,放在父親的餐桌上。婉容歡叫:錢!錢!哥哥!哥哥!錢!

  卞師傅疑惑地看了兒子一眼,趕緊伸手拿過了鈔票。卞師傅掂了掂鈔票,立刻做出了判斷:「六千。」

  錢!哥哥!錢!哥哥!卞師傅怒斥女兒:「住嘴!看你敢告訴別人!我不打斷你的狗腿!」

  婉容頓時不出聲了,但是她不難堪,她捂嘴竊笑。婉容知道錢是好東西。

  卞師傅關上窗簾,關上房門,打開了電燈,並再次警告了女兒。卞師傅拉過椅子,端端正正在桌子旁邊坐下,將一塊濕抹布放在手邊,他開始點鈔票。卞師傅點鈔票的手法比銀行職工更加嫺熟。只聽得一陣風吹草動,鈔票就點好了。

  「果然六千!」卞師傅得意地說。卞容大走不出他的來歷之路了。從父親到兒子,是一條狹窄的血緣甬道。在卞師傅看來,他的兒子本來還應該是鄉下人的,是他改變了兒子的成分,而兒子,就應該深深懂得繼續奮鬥和回報父親。

  卞師傅出生在湖北黃坡的一個小鄉村,他從小就顯露出了一種過人的天分,那就是精於計算。農閒的時候,卞師傅常常跟著父親外出賣小魚小蝦,只要他父親一報出斤兩,卞師傅緊接著就可以報出價錢。由於有這麼一個靈敏準確的活算盤,大字不識的父親便勇敢地走出了鄉下,把魚蝦賣到了武漢市。有一日,卞家父子滿滿的一擔魚蝦,被一家新華書店的採購員全部購買了,因為他們單位要加餐,卞家父子,跟著採購員,將一擔魚蝦直接挑進了新華書店的食堂。採購員並沒有立刻付錢,說是現在太忙了,等會給你們錢,放心吧!採購員誠懇又和善地要他們爺倆去逛逛大街,下午再來取錢就是了。國家的單位,不會吃東西不給錢的。生意做得這麼利索爽快,卞家父子都高興,他們就真的去逛大街了。結果高興得過頭,逛得晚了,下午回來的時候,書店下班關門了。第二天早上,採購員沒有再來上班,他死了。據說採購員搶道過鐵路,被火車撞了,當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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