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有了快感你就喊 >  上一頁    下一頁


  兩個月以後的一天,卞容大卻等來了另外的一群人。這些人來自於市委組織部門、民政局、國有資產管理局、編制辦公室、市再就業服務中心、單位所屬的街道派出所,等等五花八門的單位,還有一些企業:某某玻璃製品廠、某某工藝品公司等等。儘管卞容大不知道來人是幹什麼的,但還是應黨組要求,召集了玻璃吹制協會全體職工,參加重要會議。會議氣氛顯得神秘又緊張。人們的講話聽上去有一點雲遮霧罩。總之大體上都是在讚頌改革開放。最後,一位禿頂的溫和的苦相的幹部,滿含歉意地宣佈了玻璃吹制協會的解散。

  嚴名家以一種毫不知情的懵懂模樣坐著,目光淡漠,不看任何人。他的去向是調動,調到科協去了,看來他沒有受到什麼損害。可愛的汪琪好像也沒有受到損害,她被現代玻璃工藝公司接收了。凡在三十五歲以下,具有大學本科文憑,身體健康,專業工作能力較強,在本市已經擁有住房的職工,都有相關企業接受。四十歲以上的老弱病殘,全部被買斷。卞容大成為了被買斷的廣大職工中的一員。好在卞容大是正科的級別,買斷價格高於普通職工,普通職工每年八百元,正科級每年一千兩百元,卞容大工齡十九年,便有一次性買斷費兩萬兩千八百元。與此同時,卞容大的人事檔案被放入市再就業服務中心。從今往後,卞容大再也不用風雨無阻地按時上下班,再也不用與嚴名家拍桌子打椅子,更無須等待紀委來人了。

  玻璃吹制協會解散的時候,離卞容大四十一周歲的生日只差四天。

  四天來,卞容大聲色不動,依舊穿戴整齊,依舊按時出門,與上班的作息時間一模一樣。頭兩天,他去了江邊,看水。他去的是長江二橋往下,很遙遠的江邊,那裡是沙場,一堆一堆黃沙,寂寞地等待著運輸。荒草,江鷗,被吹殘的蒲公英,斷線的風箏酷似失事的飛機,一頭紮在荒灘裡,令人為之動容。卞容大沒有想什麼。他在沙灘上隨意地坐臥,是休閒的姿態。他是在休息。索性來了一個大結局,卞容大心裡反倒沒有恐慌的感覺,只是有一點不習慣,一片空曠。第三天,卞容大不去江邊了。他買了一頂棒球帽,壓低帽檐戴著,悄悄溜進了再就業服務中心和人才市場。這裡的人太多了。大廳裡聚集了一股濃烈的人體臭味。所有的人都不管不顧地說話,鬧得誰都不可能聽清楚別人在說什麼,卞容大轉了一圈就退出來了。第四天,卞容大悄無聲息地度過了他四十一歲的生日。

  就這麼籠統地說悄無聲息,顯然不夠嚴謹。在家裡,卞容大本來就不過生日。黃新蕾只記他們兒子的生日。所謂的悄無聲息,是相對玻璃吹制協會來說的。作為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的卞容大,他在玻璃吹制協會創建之初,被首任黨組書記那熱氣騰騰的集體主義精神所感染,靈機一動,開創了一條溫暖的規則:工會專人負責將職工們的生日登記註冊,然後在某職工生日的這一天,送一盒生日蛋糕和一束鮮花以示祝賀。因為有單位惦記著,你是無法忘記自己生日的。

  許多忽略了自己生日的人,在這一天上班之後,都會被單位的祝賀弄得又驚又喜。午休的辦公室。一片歡聲笑語,壽星切開蛋糕,大家高唱生日歌,同時紛紛搶著吃,鬧得滿臉都是奶油。好了。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卞容大是一個有能力的男人,就算單位悄無聲息了,卞容大還是可以找到自己的慶祝方式。

  這一天,卞容大來到了市內最大的家樂福超市。這是法國人在世界各地開的連鎖超級市場,這裡貨架林立,顧客如雲,還有各種現場展示和推銷活動。

  不幸的是,卞容大生日的快樂,最後遭到了超市里的清潔女工的破壞。時間已經是下午了,卞容大都要準備離開了,清潔女工過來,停留在卞容大面前了。她彎下身體,肮髒的白色工作服領口裡露出部分乳胸。她悄聲地問卞容大:「大哥,想不想玩?」

  卞容大非常意外,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他問:「玩?玩什麼?」

  清潔女工調戲地說:「你——」她強調,「想玩什麼?」

  卞容大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豔遇。他的血液沖上了頭面,手腳無處安放。他飛快地四周看看,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

  清潔女工以為卞容大擔心安全問題,她保證道:「在我家裡,絕對安全。很便宜的,兩塊錢一次,就算交個朋友。要是好,下次再來。」

  兩塊就是二十塊,這是武漢人民的貨幣價值。二十塊錢一次很便宜嗎?卞容大忽然想起了洪湖,他們單位的男性們在度假村的夜晚胡亂吹牛,說武漢的消費水平真是太低了,火車站廣場上的野雞,五毛錢就能玩一次。卞容大並不是真的在比較價格,只是一種亂糟糟的觸類旁通的聯想。實際上的卞容大,汗毛豎了起來,全身的皮膚一陣緊似一陣,汗珠子從兩鬢的太陽穴迸流出來,難以置信地流淌在臉頰兩邊。

  清潔女工卻具有非凡的洞察力,捕捉到了卞容大對於價格的比較。她說:「咳,大家都爽快一點好不好?一塊五,不能再優惠了,真的很便宜了!我的大哥呀,玩了你就知道了。」

  卞容大害羞了。他又害羞又悲憤。難道他像一個色迷迷的嫖客嗎?像一個可以與這種廉價的毫無廉恥的野雞苟合的男人嗎?可是如果他不像,她為什麼來勾搭他呢?卞容大的心都碎了。

  卞容大堅決地閉上了眼睛,把腦袋用力一別,說:「請你走開!」

  然而,清潔女工沒有輕易走開,她比他還要屈辱和悲憤。清潔女工站直了身體,扣緊了領口的紐扣,拿拖把使勁打了幾下卞容大的腳,說道:「你媽個苕,你不想玩,在這裡坐一天干什麼?盯著我看一天干什麼?一個男將,連玩都不會了?真是夠雞巴嗆!滾吧,少呆在這裡害我!」

  卞容大詫異得張口結舌!一個野雞,居然還敢打他和罵他!清潔女工見卞容大還待著不走,立刻上來,掃蕩了他的桌面,將他吃剩的殘渣餘孽,一股腦掃進了垃圾撮,然後正氣凜然地大聲說:「告訴你啊同志,這裡是超市的休息處,是為購物的顧客提供休息的,不是酒吧和茶館,可以一坐一天。你要知道許多超市是不設休息處的,這是家樂福為中國顧客提供的特別優惠。請自覺一點,別占這點小便宜。現在有些中國人,素質真低,真讓人替你們害臊。走吧走吧。」

  四周顧客的目光,聞聲投向卞容大。身穿制服的年輕保安,也梭巡過來了。還有什麼道理好講的呢?卞容大趕緊起身,落荒而逃。

  在回家的路上,卞容大耿耿於懷地一再重溫自己受辱的過程,慢慢地從打擊中清醒過來,他這才發現,清潔女工比他聰明多了。當她驅逐卞容大的時候,似乎多餘地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話。不,她不多餘。那番話就是她的護身符,她把卞容大報警的機會都消滅了。假如卞容大真的報警,肯定就會被人當成卞容大對於她恪盡職守的不滿和報復。這是一個清潔女工兼野雞的生存智慧。這種生存智慧令卞容大自歎弗如,感慨萬千,成了卞容大四十一歲生日這天收到的最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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