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一冬無雪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二


  我完全糊塗了。李護士長見我真是一塌糊塗,恨恨地戳我額頭,問我這陣子是不是談戀愛了?我說是。我是在和一個男朋友相處,但並不是因他而煩躁的。李護士長說婦產科被院裡定為改革的試點啦。科主任準備退休,從年輕人當中聘任一位科主任。

  一個普通年輕醫生一躍而成科主任,太誘惑人了!在醫院這等級森嚴的象牙塔裡,從來都是憑文憑和資歷慢慢往上爬,難怪這一決定如此轟動。院部選拔了一批年輕人,一個個淘汰,最後剩下了我和劍輝。李護士長說下周就要找你們談話了,讓你們競選呢。科主任是力薦劍輝的,上下都做了許多工作。李護士長又戳了我一下,說你這死丫頭,關鍵時候就沉不住氣,表現太差了。你看劍輝多鎮定。

  我好後悔!為了劍輝的閒事,差點毀了自己的前程。我想做科主任!我想此生此世好好幹一番事業!我已經獻身於婦產科專業了。一定要有所創見才對得起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要競爭。要與劍輝一見高低。即使現在我與劍輝仍是情同手足,我也要競爭的。劍輝的私事還忙不過來呢。她應該有自知之明,作為一個科主任在技術上品德上都應是全面的。

  從李護士長家告辭出來,已經很晚了。我朝劍輝家走去。我得主動和她談一談。我們至少應該在表面上和好如初,免得貽笑大方。

  步行了三十多分鐘,看到了劍輝家的燈光,正要進門洞時,他們的燈熄了。他們,劍輝和老楚睡覺了。他們睡了。

  我回來已是十一點多鐘,一上樓,看見了劍輝。她靠在我門前的欄杆上,難道是等我?

  我說:「等人嗎?」

  劍輝說:「等你。」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

  劍輝說:「我才知道招聘科主任的事。我誤會你了,對不起。」

  月光襯在劍輝背後,將她的不卑不亢襯得越發寧靜嚴肅,份量沉重。當她轉過臉時,清輝為她的輪廓鑲上了光亮的銀邊。她的美不由你不承認。

  她說:「我知道你,你一直就是很有事業心的。這次招聘是個難得機會,你應該當仁不讓,努力爭取。剛才我去了院長和科主任家,和他們談了我的意見。我現在不參加任何競爭。我的孩子太小,私事太多,能做個好醫生就不錯了。」

  「劍輝!」我叫道。

  我遠沒有你的坦誠和勇敢,遠沒有你的氣度和胸懷,我的朋友!

  有許多許多的日子我們沒住一間房了。重新躺在單身宿舍的單人床上真是別有一番滋味。我不必再靠看書入睡。一上床就關了燈,讓那如絲如縷的月光在床前遊動。劍輝說:「我來講個故事吧。」

  我說:「好極了。」

  「從前有這麼一對夫妻……」劍輝就是這樣開頭的。她平躺著,雙手交叉枕在腦後,一大堆頭髮將她的臉掩映著。她的聲音平平穩穩。

  她說了這麼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對夫妻,戀愛時都很滿意,相處得挺好。結婚後才發現男人有毛病,不能過正常的夫妻生活,當然就不可能有孩子了。這夫妻倆虛榮心都挺強的,誰也沒因此而吵鬧。好在女人是個醫生,他們就悄悄地作了一系列的檢查和治療。但男人的病沒有治好。

  日子越過越沉悶了。男人的家在山區農村,他是個獨生子,他父母的最大心願就是早抱孫子。而且這男人又特別孝順,每逢接到家信,他就一宵宵失眠。

  女人也越來越苦悶了。婚後的生活對她實在是個打擊,她極想做一個真正的妻子,但不能,想做母親,更不能。她的脾氣也變壞了。

  後來女人提出抱養一個孩子,男人堅決不同意。他不願意暴露他的無能。就這麼磕磕絆絆過了一段日子,男人出了個主意:像他家鄉的風俗那樣借個種。女人當然覺得萬分可笑和愚昧無恥。女人越是不同意,男人越是熱心于這項計劃。他乞求,吵鬧,最後居然絕食了。他說現在世界上有多少試管嬰兒?你就當是試管嬰兒,只是要經過某個程序罷了。女人就點了頭。

  男人有個極好的朋友,這人正辦出國留學手續,並且他唯一的親舅舅患了癌症,立下遺囑讓他去繼承加拿大的全部遺產。男人認為這個人選十分合適:智商高,品德好,又生得一表人材且又將永遠離開中國。

  一切都悄悄進行了。不久,女人果然懷了孕,該出國的人也出國了。皆大歡喜。可是十月懷胎,女人生下了一個女孩,男人簡直絕望得痛不欲生。夫妻倆就分居了。他們經常爭吵,都使用最刻毒的語言傷害對方。男人對那個所謂「程序」耿耿于懷,女人受不了,提出離婚。男人不同意離婚,他怕人恥笑。恥辱已經將他們一家三口緊緊拴在了一起。好在小女孩越長越可愛,男人甚至有點喜歡她了。

  不幸的是小女孩的親生父親突然回國了。他本來是應該信守諾言永不再見那女人的。可他在國外日夜想念他的孩子。他就不顧一切闖回來了。他見了自己的女兒愛得不行,他發誓此生不再結婚,一定要使這母女成為他的妻兒。這怎麼行呢?女人當然說不行,這不等於要了她丈夫的命。可是這事遠沒有完結,小女孩的父親會再次闖回中國……多麼荒唐的故事呵!

  「劍輝!」我跳下床,伏在劍輝的枕頭,淚如雨下,「你好命苦哇,劍輝!」

  劍輝用手掩住我的嘴,說:「別哭別哭,我的心都叫淚水淹透了。」

  「原諒我。我太不懂事了!」

  劍輝在濃發的陰影裡蒼白地笑笑。說:「這事只能怪我哪能怪你。」

  沒想劍輝瘦得這厲害,胸脯硌手,乳房也平了。她薄薄的如一頁白紙,她的心臟仿佛就在我手裡跳動。

  鬧鐘叮鈴鈴響了。

  指針指向七點三十分。我困得要命,劍輝卻一骨碌起床了。她不時捅我,說再不起床就要遲到了。我爬起來,坐在床沿上發怔。我們昨晚談得太晚了,恐怕連個午覺的時間都沒睡上。

  劍輝拍拍我的臉頰,走過去拉開了窗簾,藍天綠樹和耀眼的陽光忽地湧現出來,多好的晴天!我的睡意驟然消失了。

  劍輝坐在窗前梳頭,梳得十分細緻,她說:「喂,只差一點點顏色,我就成金髮女郎了。」

  我說:「對。只差一點點。」

  我說:「早點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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