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一冬無雪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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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輝說:「小姐您想吃什麼?」 「一杯熱牛奶一隻荷包蛋一小塊甜糕。」 「對不起,我們食堂只有冷饅頭了。」 我們笑起來。 我們一人拿一個饅頭,啃著,肩比肩從食堂出來。我們鋥亮的皮鞋富有節奏地走在光可鑒人的水磨石走廊上,走向我們的婦產科。 一切都留在昨天夜裡了。仿佛那只是夜的囈語。劍輝也好,我也好,我們誰都不會再提起,更不會論它的是非短長。人生中遇上了一杯苦酒,除了喝掉它你還能說什麼? 青天朗日,朝霞燦爛,醫院裡人人衣冠楚楚,彬彬有禮,道貌岸然。「二位大夫,早哇。」 「早。」我們說。 走進更衣室,穿上白大褂,將工作帽拉齊眉際;在來蘇爾的藥香味中把頭髮抿進去,抿得一根不剩,心中便升起了莊重感和責任感。更衣室的門在身後哢嗒帶上,我們似乎登上了一級臺階,走進醫生辦公室,大家都筆直地站著交接班,我們似乎又登上了一級臺階,從病歷架上取出病歷,拿上血壓計,掛上聽診器,病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我們似乎又登上了一級臺階。這一級級臺階把我們引向一個遙遠的需要我們去探索、去拯救的另一個世界,我們為能拯救別人而充滿了忘我之情,這個時候,我們的心是專一和純淨的,無論是別人還是我們自己都把我們看得非常有價值,尤其一個心性穎慧的女人在這一時刻她覺得自己活得值得,更不用說一個心性穎慧又經磨歷劫的女人了。 難怪婚後劍輝的活幹得出神入化! 一束陽光從窗幔的縫隙裡射進來,照在劍輝臉上,原來她已經有了這麼多皺紋。皺紋使她顯得老成,慈祥。她正在為一個病人作檢查,一舉一動都飽含著她特有的沉穩和輕柔。她些微眯著眼睛,讓人一看就感覺得到她的眼睛是在向內凝視,跟隨著她的手一路觀察病體的血脈筋絡。這是一個真正的醫生!真正的醫生是少有的,有多少醫生一輩子都逛蕩在醫道之外呵!看醫生切莫看他的頭髮是否花白,應該看他的眼睛。住院的病人只須幾天就可以把握住自己需要哪個醫生,每當劍輝進病房,沒有一個病人眼中不流出熱望和微笑,這是全科醫護人員有目共睹卻又望塵莫及的。 我只得承認現實,若說做科主任,劍輝比我,比任何人都合適。 萬萬沒料到的是,不幾天事故就發生了。那天是我的夜班,劍輝替的我。因為我的男朋友臨時接受緊急任務出差一個月。晚上我去和他見了面。十點鐘我回到醫院。見劍輝太忙就留在科室了。我們共同度過了那個可怕的死亡之夜。 孕婦李瓊,三十四歲,預產期超過了七天並且一直在發燒。她是下午五點一刻入院的,是劍輝接夜班後的第一個病人。她丈夫送她來住院,可她自己一口氣爬上了三樓。我們一群人下班時在樓梯上遇到了李瓊,她正洪亮地說她丈夫:「別大驚小怪,我不過是想多活動一下。」 李護士長開玩笑說:「這人牛高馬大的,生個孩子那還不好比下個蛋。」 劍輝讓李瓊住進了單間,也就是搶救室。為了不使病員精神緊張,搶救室從沒掛過搶救室的牌子,只用了特殊的床位代號:零床。 科主任臨下班表示不太同意劍輝的做法,說:「有必要讓這麼壯實的人住『零床』嗎?」 劍輝堅持了自己的做法。她認為一個高齡初產婦用了藥還不退熱便是一個危險的徵兆。 晚上十點多,我到病房,劍輝正在接生。護士告訴我今晚夠忙的。我問「零床」怎麼樣?護士一撇嘴:「挺好。人家堅強得很呢,李大夫還要我隨時觀察。」 劍輝見了我,要我去聽聽「零床」的心臟。 我聽了覺得正常。 「再聽聽舒張期。」 我屏息靜氣,終於捕捉到了隱隱約約的風一樣的呼嘯聲。 劍輝試圖誘導零床回憶病史:「你想想小時候住過院沒有?有沒有過心慌氣急?」 零床說:「大夫,你就別問了。我沒有病。我從來不生病,我是廠裡排球隊的主攻手。這次住院是來生孩子的。」 劍輝說:「那好。有不舒服就趕快說,想哼哼就哼,不要太克制了。」 零床說:「大夫,我這人從不無病呻吟。」 還沒有明顯的子宮收縮,零床看來不太可能今夜分娩。劍輝讓李瓊的丈夫回家,要他明天早點來。 回到辦公室,劍輝忽然說:「也許我應該留陪伴的。」想了想又說:「算了。天還冷,又沒地方睡,孩子還沒生就熬成這樣子了,怪可憐的。」 劍輝在病程記錄上記述了心臟雜音的情況。然後寫道:隨時觀察病情,半小時量一次體溫和血壓,必要時請內科心血管專家會診。 護士接過病歷,劍輝又拿了過去,掏出橡皮擦掉了最後一行,重新寫上:必要時立刻請內科會診。 我們馬不停蹄地忙到十一點半,我照料些老病號,劍輝處理新病人的各種情況,其中包括替零床降血壓和平喘咳。從食堂吃夜餐回來的路上,劍輝說包子的餡有臭味的時候,突然又冒出一句:「也許真該留陪伴的。」 我說:「算了。人已經走了。」 十一點四十五分,我們查完最後一次房。我準備睡覺。劍輝一邊洗碗刷牙一邊發牢騷:「真是傷腦筋。我打電話到內科請教孕婦的心臟雜音問題。他們說半夜三更的,你也有病,要會診就送會診單來。我請放射科透視零床的心臟,他們發這麼個報告:心臟橫位。考慮原因是妊娠使膈肌上抬。這不是廢話一句?任誰都知道肚子大了,豎著的心臟就給頂成橫位了。X光應該給我病理提示嘛!」 我說:「他們就是這樣,我們有什麼辦法?」 我說過,有許多醫生一輩子都在醫道之外逛蕩,他們就靠打馬虎眼過日子。你無法同他們認真。劍輝同意我的看法。她無可奈何地說:「是啊,這就是所謂的醫生們。」 護士說:「快十二點了,李大夫,去睡吧。有事我會叫你的。」 劍輝說:「零床入睡了嗎?」 「睡了。」 「按時觀察啊!」 「知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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