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午夜起舞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二


  羅霞。王建國想,只能是羅霞了。這個家裡只有他和羅霞兩個人。然而,據王建國對羅霞的瞭解,她已經多年不用鋼筆了。羅霞的單位早在五年前就開始使用電腦。羅霞使用電腦之後便不再願意用筆寫字。一不用筆,不幾天她的鋼筆就掉了。她的鋼筆是一支派克金筆,是王建國送給她的定情禮物。羅霞在與王建國談戀愛的時候是多麼熱愛學習啊!當王建國帶她到商場要送她禮物時,她傲然地走過了首飾櫃、服裝櫃和化妝品櫃,在文具櫃停下了她可愛的腳步。當然,王建國並不認為羅霞在偽裝,羅霞是在變化。一個女人如果總是停留在文具櫃,那她也是有病的。且不說這些,問題是羅霞突然使用鋼筆幹什麼、她有什麼東西不可以在單位的電腦上寫呢?王建國可不希望他們的生活中出現什麼插曲。怎麼說王建國也是很有社會經驗的人了,他深知家庭生活中偶然被發現的細節常常意味著什麼。王建國扔下鋼筆,去沏了一杯濃茶。

  說不喝茶的,說不喝茶容易嗎?

  王建國把茶端到陽臺上喝,一邊喝茶一邊望遠,一邊望遠一邊開導自己。牽涉到這種事,除了自己開導自己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好在王建國是一個心胸開闊的人。更重要的是他還是一個非常自信的人。三十歲能夠當上處長,這並不簡單。現在掙錢並不難。

  當歌星只要會咳嗽和臉皮厚。當作家只要自己願意,敢寫就成。當科學家只要敢想敢說敢蒙人。恐怕現在最難的是走仕途了。而不管怎麼說,政治總是一個國家的主宰。現在一般年輕人有幾個敢於上仕途一試身手。王建國敢。並且王建國還幹得很不錯,三十歲的處長誰敢說他不是前程遠大。羅霞又不是個傻瓜。再說了,對於一個自信的蒸蒸日上的男子漢,女人應該不是問題。老話說得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實在要發生什麼事,就隨它去吧。

  不過,王建國總歸有點受傷的感覺。受傷的感覺不僅僅是因為羅霞瞞著他寫了什麼東西,還有一點,這就是羅霞居然不理解他偏好碳素墨水的原由。夫妻之間有許多東西是不用說出來的。看來羅霞對他是淺嘗輒止的。但王建國一直認為自己能夠深深地吸引女人。

  生活之海到處充滿暗礁一樣的傷害——這使王建國倍感人生的艱難、孤獨和脆弱。

  在陽臺上,王建國喝了兩杯茶,抽了三支煙。這個城市,秋風一來就很刮人,加上王建國家住七樓,陽臺上的風尤其冷冽刻薄。斯情斯景,都合了王建國的心情,他一時轉不過彎來,只好暫且放下論文的修改,讓自己的思緒隨風漫捲。

  白天在王建國的思考人生中漸漸地昏黃下來。夜幕垂落,歌舞昇平。在所有的高層建築上閃爍的霓虹燈幾乎全是廣告,當然也有「三溫暖」的招牌,當「三溫暖」被寫作「桑拿」的時候,一般要配上比較有誘感力的洗浴圖案。一到夜晚,城市就讓人心旌搖盪。人的欲望就是城市的建築。王建國的這一天又算是給斷送了。論文即將要發表的喜悅被生活中節外生枝的小事衝擊得七零八落,真的——生活之海到處充滿了暗礁般的傷害。

  王建國懷著晦暗的心情,看完了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和本市新聞加上天氣預報。

  看完之後他就把電視關了。

  在黑暗中坐了一陣子,王建國想:晚飯總是要吃的。

  王建國再一次來到了那家大排檔。出人意料地,大排檔的生意十分寥落,也許因為是國慶節的晚上,人們要麼在家團聚,要麼寧願花點錢上一次有檔次的餐館。王建國有一點窘。女攤主驀地站起來說:「來了!」她的高興溢於言表,臉上笑得燦爛輝煌。她今天的妝很濃,很地道,像是在美容店做的。女攤主殷勤地伺候王建國入座。炒菜的鍋裡火冒得非常熱烈,嗤嗤作響。後來王建國吃,女攤主就坐在另一張桌子上托腮看大街。

  但她不時地扭頭照料一眼王建國,一副牽掛他的樣子。王建國覺得這麼下去不太禮貌,有一次對上了眼睛就問了一句:「吃了嗎?」

  女人笑眯眯他說:「幹什麼的缺什麼。沒吃。」

  王建國說:「你吃飯吧,不必管我。我慢慢喝。」

  女人一扭腰站起來又去炒菜。一會兒,女人端了一盤幹惼泥鰍、一盤魚雜豆腐過來,說是我送你兩個菜。女人倒了兩杯白酒,放了一杯在王建國面前,自己在對面坐下,舉起了杯,說:「今天過節,祝你愉快。」

  女人大方坦然地「嗤」地一聲把酒喝幹,抹了抹嘴,看著王建國。

  王建國也把酒喝了。

  女人用微笑表示了謝意。

  女人說:「我盛碗飯就你這兒的一點菜,你介意嗎?」

  王建國說:「哪兒的話。如果不嫌棄,就菜一起吃吧。」

  女人還沒去盛飯,夜空裡「嗚阿」一聲雁叫。他們不約而同抬頭望去,只見天上剪影一般的亂亂的雁陣飛了過去。女人複又坐下,兀自說:「我小時候學過一首兒歌。」

  接著她用筷子敲著碗沿低聲念道:「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群大雁往南飛,只有一隻又飛回。」

  王建國也是知道這首兒歌的。他說:「最後有『只有一隻又飛回』嗎?」

  女人沒有回答,只是對他淒然一笑。

  13

  大清早王建國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洗鋼筆的筆膽。他有好幾支鋼筆,但他常用的是這一支。他只習慣這一支。今天他要洗去羅霞的純藍,還原他的碳素。然後刷刷刷地寫起來。明天就要上班了。今晚羅霞就回家了,今天他必須掃除一切障礙,完成論文的修改。

  雖然時間是緊張了一些,但畢竟是甕中捉鼈的事。還有什麼能阻止他呢?除非突發地震或者世界大戰,一顆原子彈在頭上爆炸。王建國在洗鋼筆膽的時候信心十足,絲毫沒有想到麻煩已經來了。

  不祥的預感是如閃電般地襲來的,王建國渾身一震:是水龍頭壞了。水龍頭滑了絲,再也擰不緊。自來水嘩嘩地流。工建國覺得自己非常倒黴。今天這個家裡壞什麼不可以?

  電話,電視,鐘錶,音響,桌椅,不管壞什麼,今天王建國都可以不管它。可壞的偏偏是水龍頭,一個人總是不可能任家裡的自來水嘩嘩流淌的,無論他在幹什麼。

  王建國放下鋼筆,循著水管子尋找總開關。平時交水費是羅霞的事。查看水錶自然也是羅霞的事。王建國知道一般總開關在水錶那兒,可他就是找不到水錶。嘩嘩的水聲生生地讓人著急。王建國只好出去敲鄰居的門。

  王建國問鄰居水錶在什麼地方?鄰居指了指。敢情水錶就在王建國身邊。

  水錶就在過道裡,但被一個鐵匣子鎖著。鑰匙在水廠。王建國趕緊給水廠打電話。

  人家告訴他:你屬￿哪一片管你找哪一片,問題是三鄰六居沒有人知道他們屬￿誰管。

  人家開玩笑說:「我們還沒被管夠啊?還主動找人管啊?」

  王建國這時卻沒有心情開玩笑了。他鎖門,下樓,騎上自行車,去商店買新的水龍頭。王建國一路告誡自己:別急,別急,換了水龍頭就萬事大吉了。無非是出了個意外。

  無非是一個水龍頭壞了。小事一樁。耽誤不了多少時間。但同時他心裡明白已經過去了大半個小時了。

  到了離王建國家最近的一家商場。一問,沒有五金櫃檯。他記得原來是有的,人家解釋說:原來是有,但現在沒有了。王建國說:「為什麼?」

  人說:「改革開放,自負盈虧。」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