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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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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一年多,見蜜姐並無再嫁之意,終日躲在耕辛裡小家看韓劇日劇,抽上了煙,又胃病重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走路隨風飄。這個女人,啥也不多問,當時已是八十歲的人,卻看世界清晰如面,知道怎麼挽救蜜姐。就把自己居住的聯保裡的一小塊地方,請人重新裝修,打了一個吊腳閣樓,也不顧自己年歲老邁腿腳不利索,起居都移了上去。原先的起居騰出來做做飯洗洗衣。原先做飯的大門口天井那一塊出場騰出來做店堂,兩扇封了三十八年的大門,就可以朝著大街打開了。她裝修好了才讓蜜姐過來看。一點不說一個八十歲老人主持裝修是怎麼過來的,只喜氣洋洋地說:「蜜丫,咱們家,難不倒的,想有店鋪就會有店鋪。你要是願意,做什麼小生意都成。我在樓上,你在樓下,兒子每天放學回來就看見奶奶和媽媽,三個人熱飯熱菜一起吃。蜜丫呀,我實在老了,要給你加壓力了,要你和孫子都離我近呢。」老人就在自己跟前,蜜姐才三十八歲啊!蜜姐在老人開闢出來的毛坯子店鋪裡四顧打量,恨不得痛打自己嘴巴。 從此,蜜姐回到聯保裡,開始張羅生意,這就有了蜜姐擦鞋店。擦鞋店是蜜姐的精心選擇,她要一無炊飲油煙熏壞樓上老人,二無噪音吵壞樓上老人,三還不能高成本不能貨架貨攤一大堆,也不要進貨麻煩,蜜姐是再也不願意火車飛機到處去進貨了,她已經徹底不願意重複過去。 蜜姐擦鞋店根本上是不在乎賺錢多少的,蜜姐再怎麼沒有錢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蜜姐擦鞋店它就表示兒子兩家人還在這裡!祖孫三代,健康地,高興地,熱飯熱菜地,滾湯滾水地,活著,在這裡!蜜姐活過來了。兒子今年中考,高分考上了重點中學市一中。老人八十六歲了,依然身板硬朗,只肯請一個鐘點工幫廚,烹調都是她親自操刀,還在堅持給自己做些私房菜吃,臭魚爛蝦還是她的寶貝,吃就是人生大事。八十六歲的老人,還吃得興致勃勃,她就不老。 這一課上得逢春大開眼界。許多她苦思苦想猜不透的問題她得到答案了。此一刻她再想想水塔街和蜜姐擦鞋店,都覺得與昨天完全不同了。逢春再看蜜姐,也覺得與以往完全不同。 蜜姐問:「什麼不同?」 一下子逢春說不出萬千感慨,只答:「好有內涵好有氣質啊!」 蜜姐笑道:「算了吧。一個當兵的人,又沒有文化。我看你是越看越漂亮了。」 逢春說:「你漂亮!」 蜜姐說:「你漂亮!」 第二瓶百威啤酒又喝完了。二人都輪流上過兩回洗手間了。菜也送回廚房回火了,卻稀裡糊塗又開了第三瓶酒,兩個人頻頻乾杯,碰得脆響,又放聲大笑。有男人到窗外假山假水的景點抽煙,都被她們的笑聲驚動,循聲看她們,她們毫不顧忌,繼續有說不完的話。 逢春強烈要求聽愛情故事。蜜姐回答:「我又沒有瞞你,已經夾在裡頭講了。」 逢春說:「不是烙印深刻的三個人嗎?這第三個人就只有兩個字:某人?」 蜜姐說:「烙印就是『某人』兩個字,故事也就是『某人』這兩個字。這兩個字我一生抹不掉了,我可以把其他情節都抹掉。」 逢春的追問有一大串:某人怎麼追你的?怎麼愛你的?你們怎麼好上的?後來又怎麼不結婚?某人英俊嗎?做什麼的?有沒有錢?有沒有情趣? 「你喝多了!」蜜姐只冷冷說,「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我再講給你聽。」 逢春鬧起來:「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啊!我現在要聽!」 逢春鬧起來:「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啊!我現在要聽!」 蜜姐說:「現在要聽呢,我只能對你說,所謂愛情,沒有你以為的那麼好玩。這個只是我的結論,你的結論,該你自己去經歷了再總結。」 蜜姐死活不再多說她自己的故事,說是輪到逢春講故事了。 逢春說:「我沒有什麼經歷,也沒有什麼值得講的故事。白開水,你都看見的。」 蜜姐說:「那你給我說個實話,你和源源到底怎麼回事情?」 逢春愣住了。再使勁搖頭想要清醒自己。「這是一個私人秘密。」逢春拿不准地問蜜姐,「如果我說出來,算不算損害他的名譽?」 「這怎麼能算?這是咱們姐妹倆說私房話!絕對不能對任何第三個人說的!」 逢春點頭同意,想了想,又傻笑,借著酒喝得高,把從來沒有勇氣對任何人說的話,就說出來了。逢春飛快地說:「他同性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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