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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蜜姐立刻坐直了。這可是蜜姐從來沒有想到的。可是逢春只這麼一說,蜜姐又覺得正是,周源從來就是。蜜姐盯著逢春看,看得逢春直發毛。逢春只好又添了一句:「真的。兒子出生以後,我倆就沒再在一起了。」說到這裡逢春不好意思了,出口臉更紅。

  蜜姐只把這話一聽,立刻低下頭,淚珠子啪啪掉在餐桌上,她狠狠捶了幾下自己額頭。「對不起!」蜜姐說,「對不起,逢春!我哪裡想得到這個啊!我對你太狠了!」蜜姐又說:「天啦,你這麼年輕,怎麼熬過來的?又怎麼不早與源源把話說穿?」

  逢春湊近蜜姐,摸了摸她的手,好像要安慰她,也好像要安慰自己,更好像在說夢話,那樣輕,那樣虛,幾乎是沒有聲音地說:「沒事啊。時間一長就習慣了啦。我沒事啊。我們不想要任何人知道,誰都不知道,我們兩家父母,我們兒子,街坊鄰居,我們就是不想要人知道!人家知道了兒子將來怎麼做人?我不怪周源,他自己好像也是慢慢才能肯定,我只怪他瞎混混不好好上班工作掙錢。我們說好了都盡全力撫養好兒子。他發誓他要好好上班賺錢養家。他卻說話不算話,我生氣這個。」

  蜜姐說:「傻丫頭,人倫就是天地,可不是沒事啊!」

  逢春又把手伸過來,覆蓋在蜜姐手背上,蜜姐也慢慢握住了逢春的手。

  飯館電燈亮了。飯館還掛了紅燈籠,也亮了。外面天陰了。下午走向黃昏時分,就已經缺少光亮。逢春說出了憋在心裡的話,暢快了,捧起酒瓶咕咕地就把剩下的啤酒當水喝了。喝了傻坐一會兒,歪在火車座上,腦袋靠著窗框,竟睡了過去,還打起了小呼嚕。蜜姐給了領班十元錢小費,讓領班找來一件工作服給逢春蓋在身上。餐桌收拾了,重上一壺熱茶。蜜姐一杯杯喝茶,對著手機屏幕,塗了口紅,不停收發短信,等著逢春醒來。兩個女人的一頓飯,好生漫長。

  14

  大城市沒有早晨。早晨人馬都擁擠在路上,無數車輛的煙塵氣與無數早點攤子的煙塵氣交織在一起,把晨時的輕霧攪得渾濁滯重,充斥在水泄不通的高樓大廈與商鋪之間,太陽是如此虛弱和模糊。城市是容易與合適睡懶覺的。逢春已經喜歡上了睡懶覺,睡足夠了再起床,不慌不忙開始走一天的程序。

  是又一天的中午十二點了,逢春一如往常,按時到蜜姐擦鞋店上班。橫過前五大街,逢春看見老人在窗口,一張瘦小的上半身,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也不笑,整個表情就是慈祥。經過了昨天,逢春今天看老人就是凡間的觀音菩薩,凡間有生老病死,但也有菩薩。蜜姐也坐在擦鞋店大門內側,一如往常做生意。逢春進店,二人相視一笑,都裝得輕描淡寫,但她倆的深情厚誼誰都感覺得出來。其中有特別精的擦鞋女,再三地用眼睛偷看,看看蜜姐,再看看逢春,覺得複雜,也暗忖著城市女人做成好朋友是怎樣做來的。

  下午五點,蜜姐站起來拍拍巴掌要大家注意,她和藹可親地宣佈說,因為她家裡今天有點事情,今天提前收工,五點半就打烊,要大家放心的是,薪水還是按照全天發。這是突如其來的喜訊,擦鞋女喜出望外,便趕緊做完手中的活兒,收拾好工具盒。

  逢春納悶了,她們昨天還在一起吃飯。今天上午還互通短信,笑問對方酒醒了沒有。閣樓上靜悄悄,裡屋也靜悄悄,家裡並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的跡象。只因過去兩天,生活裡猛地一個跌宕,大悲大喜大吃大喝大哭大笑,都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逢春還是個蒙的。這下更蒙了。直到蜜姐過來提醒她說,喂喂,大家都走了,還不趕快脫下你這身包裝?!

  逢春說:「蜜姐我能不能知道你家晚上什麼事啊?」

  蜜姐說:「脫脫脫,到裡屋去脫衣服。出來我就告訴你。」

  逢春正在裡屋脫掉工作服口罩和手套,就聽見店鋪裡一陣人聲響動,是有客來了。忽然又覺得耳熟,趕緊跑出來,跑出來就一陣濃郁花香撲鼻,只見蜜姐在應酬駱良驥,正看著駱良驥遞上來的名片,駱良驥正給蜜姐點香煙。蜜姐眼皮都不抬,只努起嘴唇,香煙頭子自會接火。一隻巨大鮮花花籃,放在櫃檯邊,是多頭香水百合、紅玫瑰和康乃馨什麼的,其中幾隻紅掌,朱紅到了極致反而紅得呆滯像塑料。逢春突然收住自己腳步,人就靜在了那裡,一雙眼睛睜得驚奇又似小女孩的清簡無邪。這駱良驥也是猛地抬頭見到真人真面,一下子不相信是她,分明也知道就是她,但她又這樣超過他的印象與想像。前天她一直蹲著不覺得,現在忽然站起來是這樣高挑,短短的夾克掐得腰部細細只盈盈一握,夾克是黑,裡頭毛衫也是黑,臉就分外明麗光華,叫人感覺皎月當空,你就再沒有文學感覺也有攔不住的詩情畫意湧出來。蜜姐出來打破僵局,說,我來介紹一下吧,這是逢春,這是駱良驥。

  逢春會說話了。她說:「你怎麼來了?」

  駱良驥說:「我昨天下午來,說是你休息。老闆她昨天也不在店裡,她要我今天來。」

  逢春還是蒙的,說:「她怎麼會要你今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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