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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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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蜜姐給逢春講了她人生中烙印最深刻的三個人:一個是宋江濤,一個是宋江濤的母親,一個是某人。蜜姐說逢春啊我是不會說他名字的,他就是我人生的某人。 逢春說:「好!某人。」 宋江濤是水塔街最豪爽的男人,他的豪爽不是一般的豪爽,那氣派就簡直水塔街是他們家的,只要朋友需要都可以贈人,從街道到住房,無不可以。那時候,水塔街一街的男孩子,有多少在他家吃飯和睡覺。那時候他媽總是用大蒸籠蒸飯。周源就是其中一個。宋家在水塔街那威望,那是相當了得。是他們家建了水塔,建了大漢口,交通路那邊的生成裡,在國民政府時期,也是宋家倡議和捐資省政府,算是省裡公產房,免費或者廉租給文化人,在交通路做出版做圖書辦雜誌報紙做文具,硬是成為全國最響亮的文化街。宋家當初在聯保裡有整整三棟大房子,到了宋江濤名下,就分割成零落的三間了。就這三間房,朋友結婚沒地方,宋江濤揮手就讓出一間。在蜜姐眼裡,這就是宋江濤無敵的魅力。蜜姐與宋江濤在水塔街是青梅竹馬一起玩大,兩人之間也沒有說什麼談戀愛,就只是水塔街大人小孩都認為他們必然是夫妻。蜜姐十六歲被部隊招去做文藝兵,消息傳開,巷子口的頑童就朝蜜姐喊:「宋江濤老婆要當兵了!」喊了就跑。宋江濤在家裡大擺酒宴為蜜姐送行,當著幾大桌子的朋友,宋江濤舉杯講話,說:「現在搞反了,解放前是妹送情郎去當兵,解放後是哥送情妹去當兵。蜜丫,站起來,我告訴你,就算你這一去千萬裡,就算你十年八載才回來,我都等你,回來結婚。」就是這樣,一諾千金,宋江濤足足等了八年整,三十歲才結婚。宋江濤就是這樣一個男人,他不容得蜜姐以為自己不是他的老婆,水塔街街坊也都不承認還有什麼別人家的女兒比蜜姐配宋江濤更合適,他們兩家門當戶對聯姻是佳偶天成。 逢春你講得不錯,在漢正街窗簾大世界,大家都看得到宋江濤所作所為。他嘻嘻哈哈,大大咧咧,沒心沒肺,要身邊一天到晚有朋友打圍,沒有人就心慌,招都要招一大堆人,請別人吃了喝了還不曉得那些人姓什麼叫什麼。窗簾大世界那些大姑娘小嫂子都喜歡他,她們需要幫忙,宋江濤是隨叫隨到,他死都不要讓女人沒面子的,自然就有女人喜歡他撩撥他的。所有這些,宋江濤不會特意瞞住蜜姐,也不會與蜜姐談什麼。他們夫婦就是覺得彼此完全知道,什麼都無需用嘴巴說的。蜜姐也不高興也煩惱也寂寞也吵鬧,但是她也完全瞭解宋江濤是多麼習慣許多女人需要他,如果宋江濤哪一天發現自己在女人堆裡沒有了魅力,他寧可一頭撞死。他們這對夫妻,最後是做成了世上知音。默契到宋江濤發現蜜姐有了人,他爆炸般痛苦,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關家裡號叫;又爆炸般放開,自己單獨跑去找到某人,一番深談就解決了問題,二人結拜了兄弟。後來宋江濤生了癌症,第一個打電話給某人,要某人答應他照顧蜜姐一輩子。臨終之前,宋江濤再一次要求某人答應他,某人說:「我答應。」宋江濤才放心咽氣。這就是宋江濤。社會沒有給他更好的機會繼承他父輩的宏業,他也算是發揚了父輩的豪氣。蜜姐說:這就是我老公宋江濤。如果時光倒流,一切從頭開始,宋江濤肯定還是我老公。 蜜姐和宋江濤之間從來不說「愛」這個字。他們就是夫婦。夫婦就是夫婦,不可解釋,就好比水就叫水,雨就叫雨,冰就叫冰,不能混淆,名稱就是本命。 再一個人是宋江濤的母親。這個女人啊!蜜姐說,只能用過去巷子裡唱的兒歌來形容她:這個女人不是人,她是神仙下凡塵。她自然也是從大姑娘女學生做過來的,可是對於水塔街街坊鄰居來說,她是從嫁到宋家才有的女人,似那董永從天而降的七仙女,又似那許仙的深山蛇精白娘子。漢口市立女中畢業,就在漢口平安醫院做病案管理員做了一輩子。若干年裡,宋家住房一再被擠佔分割;「文化大革命」中,宋江濤父親跳樓自殺,她都順其自然,她沒有發瘋沒有發狂,沒有哭天搶地,沒有自暴自棄。她孤兒寡母不覺得悽惶單薄,也把兒子養得體面豪爽瀟灑,就像家中男人還在。兒子拿所剩無幾的房子送給朋友結婚,一送就再沒有歸還,她也無一個字的怨天尤人。幾十年來是再大再小的事情,這個女人都安靜面對,就沒有人看見她的驚天動地或者地覆天翻,總是事情該怎樣就怎樣地順了過去,不覺得自己有天大委屈。蜜姐有了某人,相好七年夠漫長的,這女人分明知道,硬是可以當作不知道一樣,連一點臉色都不給蜜姐看,連一句夾槍帶棒的話都沒有。不假裝不知道,也不說自己知道。讓蜜姐一點尷尬也沒有。 蜜姐講宋江濤,沒有眼淚。講到她婆婆這裡,又頻頻喝酒,又眼睛潮紅,水花花碎在睫毛上,拿面巾紙小心蘸幹。餐廳吃客換了一撥又一撥,只蜜姐和逢春兩個人不動,坐在那裡有說不完的話。逢春望著蜜姐,似小學生渴求知識,一句都怕錯過,又容易感動,眼淚比蜜姐多,又生怕引起別人注意,老要低頭去擦淚,鼻子也嗡嗡地塞住了不勝唏噓。 這個女人啊!蜜姐當面總是叫姆媽,背後講她就是一個獨立的女人。蜜姐宋江濤在漢正街做生意,兒子自小就是奶奶帶大。這個女人,她不僅不說蜜姐壞話,還儘管把好都放在蜜姐身上。隨便給兒子買什麼,都是說你媽媽買的;帶兒子去公園玩,也是你媽媽吩咐的。兒子八歲生日,某人陪蜜姐去廣東進貨,一對情侶在廣州遊山玩水,蜜姐完全把兒子那天的生日忽略了。晚上忽然接到兒子電話,兒子興奮之極,接通電話就嘖嘖親蜜姐,說:「媽媽我今天全班最酷,謝謝媽媽!媽媽辛苦了!」原來是這女人背地裡給兒子買了一雙正宗耐克鞋,還要人包紮成花花綠綠的禮品盒,到生日這天,忽然拿出來送給兒子。說是你媽媽早就買了藏在這裡,今天她在廣東進貨回不來,她要你穿去上學,成為全班第一個穿上真正耐克鞋的男生,別人都穿漢正街水貨呢。把好事做到正常地步的女人,你還能不知道她的好?不欠她的情?所以蜜姐與某人相好整整七年,任憑某人苦苦追求軟硬兼施,有個生日還盛大隆重地送了滿床玫瑰,是流行歌曲裡唱的九百九十九朵。可是七年裡,這個女人,就硬是要蜜姐無法把「離婚」兩個字說出口。後來宋江濤病逝,頭七過後,七七還遠著呢,這女人就關上房門與蜜姐談了,說話是極其平和簡單。說:「蜜丫你還年輕,有合適的人就不要有顧慮,再往前走一步吧。我只與你有兩個商量:一不要兒子改姓,二不要把兒子帶走。你再嫁也是新婚,兒子帶在身邊不方便的。你再嫁我也當是自己女兒出閣,一樣熱鬧辦喜事出門子,一樣往後也隨時隨地回家。兒子還小,讓他慢慢適應新的生活環境,好不好?」這是她自己兒子宋江濤的頭七啊,屍骨未寒啊,因她知道蜜姐暗中有人,是這樣大方地成全人人都得體面。 逢春啊,這是我誰都沒有告訴過的,七年前的那天,我婆婆把這話說完,我就撲通給她跪下了。連我自己都嚇一跳,我怎麼給人下跪呢?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跪下去的,就是只有跪的了。我還有什麼臉說話?還有什麼話比跪下更說得清楚? 蜜姐對逢春感歎,你不曉得這從前的人啊,舊社會過來的老人啊,真是仁義道德!真會做人啊!你再硬的心腸,在她面前都只能化成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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