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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蜜姐一不做二不休,她想,那就索性不睡了,今夜一定把問題解決了算了,要不然似逢春性情這樣癡又這等倔,還不知道以後會鬧到哪步田地?蜜姐宋江濤夫婦往上三代,老街坊都知根知底,從來都無條件信任,不要囉嗦的,若不是蜜姐,你想逢春一個年輕小嫂子,現在這社會風氣之下,隨便跑到路邊小店打工做事,水塔街豈有這樣風平浪靜的?水塔街這幾個裡分,有城市以來的百年裡,發生過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情。但凡風平浪靜,那不是忽略馬虎,是信賴,是他們知道他們信賴的人在掌控,是他們知道沒有誰會忽略人家日子,都知道吃飯穿衣、飲食男女,是人倫物理大事情。今天已經警告過逢春了,她還是這樣愚癡,蜜姐豈能不管?

  說到底,逢春也還是一個混沌無知的。說出來真是怕嚇著了她。逢春父母所在單位市油脂公司,哪來的?蜜姐家的!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蜜姐家祖輩就在漢口做桐油,那時候就與外商做生意,那都是英國怡和,美國福中,法國福來德,日本三井與三菱一些正經老牌大公司。抗戰勝利以後,蜜姐的父輩又接著做,把儲煉廠都開到漢口江邊租界的*****路去了,厲景文經理這個名字,漢口桐油業誰不知道?!是新中國成立以後搞公私合營,政府不斷派進來幹部,油脂公司不斷改制分解,這才慢慢變成了公家的。變成了公家的又怎樣?油脂是有技術含量的生意,還是離不開厲家。開玩笑,幾代人,都學儲煉油,都做儲煉油,這是誰能夠替代的?!直到「文化大革命」到來,厲家才被油脂公司的造**反派徹底拉下歷史舞臺。造**反派發誓要把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和反動技術權威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永世不得翻身。蜜姐父親被造**反派紅衛兵批鬥得脊樑打斷口鼻噴血再也爬不起來,那時候蜜姐才兩歲。然而又怎樣?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又能把厲家怎樣?二十年後蜜姐不還是一條好漢?蜜姐與宋江濤結為夫婦齊心合力闖到漢正街東山再起,不還是成了油脂公司這一片水塔街這一帶個體經營第一戶百萬富翁!現在水塔一百年了,成了擺著好看的漢口老建築,年輕人來來往往誰知道它的分量?可是如果哪天忽然沒有了水塔,漢口中山大道的大漢口水塔街江漢一路璿宮飯店江漢路步行街,連地名都將無所依託!宋江濤的曾祖父就是漢口第一家既濟水電公司股東之一,宋江濤的父親,解放前老早就是江漢路郵政局局長。那是什麼分量的郵政局?謙虛一點不說全中國第一,也敢說全中國沒有第二。那是做著對面整條交通路的郵發,還開闢一櫃檯專供全中國最牛的書報雜誌宣傳冊。漢*****通路那都是什麼名號的書館書局雜誌社?商務、中華、大東、世界、開明、生活、全民抗戰,新學識,都是哪些人在交通路辦刊物雜誌?隨便哪一個都是文豪或者名人,像沈鈞儒,李公朴,鄒韜奮,連瞿秋白都是後起之秀。漢口之所以成為漢口,水塔之所以在湖淌子之中拔地而起,是宋家厲家以及許多家有識之士,拿出自己祖祖輩輩積累的財富,開辦水電廠,油脂公司,建築水塔,建築聯保裡,永康裡,永壽裡,耕辛裡,形成城市,是他們開創了漢口這個城市和最先進的城市文化。居民們的深深信任,就是這樣來的。從開創這個城市的第一代人身上來的。儘管城市的創傷與腐爛,也自城市中心開始,一次又一次的戰亂,革命,分割,改建,現在是差不多要爛透了。聯保裡每一處危牆頹壁每一處破殘雕欄,剝剝落落,污水油煙,處處都是難管難收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但是人的感情是去不了的。只要水塔街的街巷還在,只要聯保裡最後一根柱子還在,城市居民之間那種因襲了幾代人的無條件信賴就在。不用說出來,也不能夠說出來,不是號稱與廣告,不是電視與網絡那種隔山隔水的虛擬表達,就是一種面對面的大義,面對面的慷慨,一種連借了一勺子細鹽都要歸還一碟子鹹菜的相互惦記與誠信,是人與人之間的心靈聯盟,他們既然選擇聚居城堡以寄託子孫後代,就必然要對人情世故深諳與遵守,這就是城市居民骨子裡頭的生死盟約。

  這是逢春不懂的。逢春的乖,現在年輕人就很少有了。但要她懂得這個城市的緣起由來人文歷史以及人情世故,那還遠得很呢。就憑逢春在學校課堂埋頭一口氣讀書十幾年然後穿一緊腰小西裝,在辦公室顛來跑去複印、接電話、發傳真發電郵,就能夠認識到麼?

  因此眼下的事情,蜜姐是必須拿出決斷與魄力,快刀斬亂麻。主意一定,坐在樓梯上的蜜姐就伸直了腰背,擺出居高臨下之勢,聲音壓低仿佛耳語,出語卻有雷霆之威,她對逢春說:「從明天開始,你不用來上班了!」

  這是逢春的晴天霹靂,逢春失聲道:「為什麼?」

  「不為什麼。」

  「我又沒有做錯什麼?」

  「等你做錯就來不及了!」

  「什麼意思?」

  「你心裡明白。」

  「我不明白!」

  「只要你明白你被炒魷魚了就行了。」

  「蜜姐啊——」

  「別求我。沒用的。我這巴掌大店鋪裡的事情我說了算,沒有改!反正你也是演個戲又不可能長做。走吧,回去吧,得睡覺了。以後一樣還是街坊,你常來玩玩坐坐就是。」

  蜜姐說著扶了扶手站起來,打了一個大呵欠,拿巴掌直拍嘴巴,是完全不想再說話的樣子,她今天的確是累極了。

  逢春怎麼也想不到蜜姐心腸硬到這種程度。她接受不了。逢春伸手擋住了樓梯口,氣得渾身發抖,說:「你!你憑什麼這麼不講道理?是的,是我先求你的,可是我也樣樣都照你說的做了。你待我很好,姐妹一樣,奶奶也待我像自家人,我從心裡感激你們。可我又做錯什麼呢?我又哪點對不起你呢?我尊重你,處處維護你,完全和其他工人一樣做,我還比她們做得更好,這段時間我的回頭客最多這你是知道的。今天你有損失嗎?沒有!分明還讓你多賺了錢!你剛才不是說了你的人生格言:鈔票就像嬰兒一樣無辜嗎?可是你怎麼能夠這個樣子?翻臉比翻書還快,到底為什麼也不肯說就要我立馬滾蛋。那我也告訴你,我就是不滾!打工也有個勞動法來保護的。」

  逢春的發洩,蜜姐自然是料到的。讓她發洩吧。蜜姐疲倦地托著自己的下巴,冷冷地瞅著逢春。逢春稀裡嘩啦一大通傾瀉出來,忽然也就說完了。止住。天地卻似一陣眩暈。昏暗迷蒙中一片靜,只聞洗碗池上水龍頭一滴一滴的漏水聲。

  蜜姐這才說:「發洩完了?」

  逢春無言以對,還是恨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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