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她的城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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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姐擦鞋店今天生意興隆,大家都高興。工人下班散去,個個笑著與蜜姐說拜拜。鄉下女孩進城,一是文眉,二是染黃髮,三是穿吊帶,四是說拜拜。蜜姐只不收穿吊帶的,說她們投錯了門子,那應該是去休閒屋或者洗腳屋。其他三樣,蜜姐理解。一群擦鞋女走出蜜姐擦鞋店,走上街頭。唯獨逢春這個漢口女子,是自然眉毛,只收拾了一下雜亂,頭髮也只打理得熟滑,最重要的是她皮膚保護得緊,潔淨細白,瓷一樣有光。蜜姐冷眼一看,發現逢春果然有一種質地晶瑩的動人,相處時間長,是越看越好看。有男人一眼情動,實在也不奇怪。 蜜姐打烊。然後自己又披件外套立在門首,一手打**手機,一手夾香煙,引頸遙望,等她兒子晚自習回家。直到兒子出現在大街那頭,蜜姐眼睛不眨地看著兒子走近,上去挽了兒子手臂,說:「餓不餓?」 兒子說:「餓。」於是蜜姐帶了兒子,先上樓看看奶奶,再下樓去排檔吃消夜。消夜完畢,兒子先回耕辛裡的家寫作業,蜜姐關上擦鞋店大門,清算當天收入,登記入庫。她烹小鮮如治大國。有憑有據過日子。 宋江濤去世兩年以後,蜜姐開始了這樣的生活,天天複天天,年年複年年。等她清算完畢,再回對面耕辛裡睡覺,已是淩晨。這時刻,水塔街的夜是她獨自的夜。繁華大街最難得的清靜一刻,蜜姐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在漢口回蕩。這是她祖孫三代的街道,她熟悉得沒有一點怕,只有親。更不能離開,除非死。 11 今夜不是往日。今夜蜜姐數完錢出門嚇了一跳,逢春坐在大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垂著腦袋,手裡握著半瓶水。 蜜姐使勁拍拍自己胸口給自己壓驚,心想:哎呀老天爺,這還真是一個沒有見過的倔的。 逢春站起來,拍拍屁股的灰,面對蜜姐。蜜姐把身子一轉。蜜姐不想談!簡直太出人意料了,蜜姐以為自己已經把問題處理掉了。看來,問題不僅沒有處理掉,顯然比她以為的更麻煩。蜜姐以為不就是一個小小的激情碰撞麼?不就是一個刹那間的靈魂出竅麼?半個小時,萍水相逢,手都沒有碰碰,姓甚名誰也不知,風吹過,水流過,都是不再複還的東西。原來逢春還是一個這等癡情的,顯然鬼迷心竅了。蜜姐大傷腦筋,一時刻也說不出話來。從背包裡掏出香煙,拿出一支抽起來,在人行道上踱過來,踱過去。 逢春窘住了。她滿以為蜜姐上來就會問她的。蜜姐不開口問,逢春也就不好意思說,也不知道怎麼說,還不知道說什麼。她今天發生的狀況,就只是一種狀況,就只是在她和那人心有靈犀心照不宣之間,簡直連事情都算不上一樁。可是逢春就是不能夠就這樣離開蜜姐。 蜜姐一口口吐煙圈。如今讓她束手無策的情況,還真是蠻稀少的。她把心一橫,自己就毅然下了人行道,大步過馬路,往對面自己家的耕辛裡走。待走到耕辛裡大門口,回頭一看,逢春又坐下了。還是坐在蜜姐擦鞋店門口的馬路牙子上,還是垂著腦袋,手裡握著半瓶水。這一下,蜜姐倒是被治住了。蜜姐的意思很明確:這麼晚了,回家睡覺!她倆都住在耕辛裡,蜜姐帶頭一走,逢春理當跟上。逢春卻堅決地沒有跟上來。蜜姐站在耕辛裡大門口,看著街對面的逢春,叫她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又知道叫不叫她都是沒有用的,逢春就是一副不回家的樣子。蜜姐氣得就這樣直眼睛看著逢春,直到煙頭燒到手指。蜜姐惱火地摜掉煙頭,用腳尖碾得火星直冒,又大步橫過馬路,返回擦鞋店。蜜姐橫豎總不能這麼晚了,就讓逢春一個人這樣留在大街上啊! 蜜姐沖上來,一把拽住逢春衣袖,逢春隨之站了起來。蜜姐又打開擦鞋店大門,把逢春推了進去。進去一拉開關,忽地大亮刺刺的,兩人都把眼睛一躲,蜜姐急急地又關掉了燈。蜜姐這下是真的煩了。她走進里間,從熱水瓶裡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仰脖子喝幹了。再往樓梯上爬了幾步,想起閣樓上老人早已經睡覺,又停下來。反身坐在了樓梯上,抱住膝蓋,說:「我的姑奶奶!這麼晚了你到底要幹什麼啊?!」 逢春動了動嘴巴,千言萬語都堵在嗓子眼,說不出來,只有眼淚先撲簌撲簌流下來了,她又要強烈抑制自己不要哭,於是肩頭抽聳得厲害。 蜜姐說:「好吧好吧。我想起來了我忘記了給你錢。」 蜜姐從自己包裡拿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逢春。這是駱良驥下午給逢春的小費。逢春不接,哭腔哭調地說:「我又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要這個錢!這錢我不要!」 「錯!」蜜姐把弄著鈔票,說,「如果今天你一定要我說點什麼,我只有一句忠告給你:鈔票就像嬰兒一樣無辜,你任何時候都不要拒絕它。」 蜜姐再一次把鈔票遞過去,嚴厲地說:「拿去!這是你的勞動所得。難道還真的要我去帶你兒子吃麥當勞?我哪有這個時間。拿去拿去!」 逢春只得走近蜜姐,接過了鈔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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