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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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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姐說:「好了,你狠。你有法律,隨便你怎樣。我可說的,回家睡覺!」 逢春絕望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了出來,她也不去擦,任淚珠子順臉頰骨碌骨碌地落下來,嗓子也嘶啞了,她說:「蜜姐,你再狠我也不服的。明天你就是拿棍子打我出去,我抱著大門也不離開就讓你打,除非你告訴我真實原因,就是法院殺犯人也要讓犯人死個明白吧!」 蜜姐一聽,大歎一口氣,只好又去摸香煙抽:「逢春啊,我本來就是一個倔的,你可比我還倔啊!早知道,我哪裡敢招你?我惹不起還躲得起吧?好好好!我就讓你死個明白。」 蜜姐長長吸了一口香煙,說:「很簡單,我不能讓你在我店子裡搞紅杏出牆!道理很簡單,我沒臉面對源源和你們兩家的父母還有所有水塔街的街坊鄰居——這是你逼我說出來的,我本想給你臉是你自己不要臉!」 「紅杏出牆?」逢春說,「我今天做什麼了?就叫紅杏出牆了?」 蜜姐摔煙,道:「嘿,你還給我之乎者也?他媽的!今天你們身子沒有紅杏出牆,你敢說你的心沒有嗎?你們兩個人眉來眼去忘乎所以當我不存在?他平白無故一張張百元大鈔送給你就為你擦了一雙皮鞋他*****了?你這樣深更半夜不讓我睡覺糾纏不休是因為你太熱愛蜜姐擦鞋店?不就是害怕你自己滾蛋了就再沒有機會見到那人——你在盼他來,你覺得他會來,你在給自己講故事,你在為自己拍電影呢。你心裡那點小曖昧小情調小酸詞,還以為瞞得過我?你們沒有留下任何聯絡,就只有蜜姐擦鞋店是你們唯一能夠再見的地方,難道不是嗎?傅逢春,我告訴你,我讓你死個明白,你也就應該懂得咱倆必須直截了當點到即止。我把你當人,你還做鬼嚇人呢。他媽的給我來之乎者也這一套,也不看看自己才幾大年紀?才吃過幾斤鹽?走過幾座橋?吃過幾次虧?見過幾個男女?」 蜜姐一番話把逢春說得又羞又惱,她被刺激得奮起護短,急煎煎口不擇言,書生意氣也出來了,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幾千年前古人就很分明,你懂不懂男女愛慕是一種自然的健康的正常的感情呀!有你這麼臭它的麼?難怪別人說最毒莫過婦人心,你自己沒有過愛情,就硬是見不得人家有。原來你的心這麼毒啊!」 這一下子兩人就真叫吵架了。蜜姐說:「這就稀奇了,你怎麼知道我沒有過愛情?」 逢春說:「誰不知道?水塔街不知道?我是聾子瞎子?宋江濤對於朋友來說是一個大好人,可是對於你呢?他好吃好喝好賭好嫖,誰不知道?他在窗簾大世界,公開與那些小嫂子大姑娘打情罵俏,摸這個捏那個,你當大家都沒有長眼睛啊!」 「好!」蜜姐喝了一聲。她閉上了眼睛,摸著樓梯慢慢站起來,披髮立在黑暗陡峭的樓梯上,調勻了氣息。說:「好了,你也把我臭夠了。這下你我總該兩清了吧?走人哪!」蜜姐說著一掌推開面前的逢春。逢春猝不及防跌倒在樓梯口,蜜姐毫不猶豫從樓梯下來,跨過逢春的身體。逢春像受了欺負的孩童般哇哇地哭出來。 閣樓上的房門打開了。蜜姐的婆婆出現在門口,叫道:「蜜丫!」蜜姐立刻站住,回身叫道:「姆媽。」 老人說:「你把春扶起來。」 蜜姐遲疑了一下,還是聽了婆婆的話,俯身去扶。逢春就自己趕快爬起來了,也不再哭,只忍不住抽泣嗒嗒的。 老人只讓蜜姐逢春上樓到她房間去,自己也不再說什麼。有一種慈祥老人是顏面素到沒有表情的,她卻已經在地板上為蜜姐逢春打好了一個地鋪,墊的厚厚兩床棉絮,蓋的兩床被子,都放在那裡,房間走路地方都沒有了。老人回自己床上睡覺,上床,脫衣服,躺下,一一都不要別人幫忙,自己不慌不忙睡下。蜜姐與逢春就再無話可說了。兩人默默呆了呆,坐在地鋪上,各人發手機短信出去,又各人打開料理自己的被子。這一天,已經夠長,這個夜,也已經被她們人生漏掉,黎明曙色,已現窗幃。 12 翌日,蜜姐和逢春二人,都睡得起不來床。老人下樓坐店。蜜姐的兒子也把學校什麼補習課請假了,來到店裡協助奶奶。待蜜姐逢春真正清醒過來,已近午飯時刻。二人擁被坐起。蜜姐睜著眼睛看逢春,逢春也睜著眼睛看蜜姐。一床地鋪上睡覺,這麼近臉對臉地看見,兩人都眼睛鼻子懶怠無勁,嘴唇乾澀,膚色因血氣未動都是沒有暖意的薑黃,都蓬頭亂髮草草,乍一看令人吃驚,再一看又被真實嚇住,這嚇住過後又有些私密的親近,覺得兩人都見了真相,便有了一個無言的共同秘密,就不免都笑了。 蜜姐拿過手機,用手機屏幕當鏡子照,說:「我像個鬼。」 逢春也說:「我更像鬼,眼泡腫得像金魚。」 蜜姐說:「是啊,女人夜裡不能傷心流淚,只能快活流淚。」 逢春趕緊問:「啊,還有快活流淚的?」 蜜姐意味深長地看了逢春一眼,說:「說你年輕沒經歷還不服氣,還給我上課,背古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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