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她的城 >  上一頁    下一頁


  不管怎麼說,蜜姐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也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一股志氣,硬是比天高比地厚。

  再是蜜姐的老辣厲害。今天蜜姐這樣對付逢春,逢春是肯定不服氣的。但是以往蜜姐處理的大小事情,最後都被證明她是對的。事物或者人物的尺寸分量,蜜姐上來就有把握和掂量,就可以應付自如。逢春卻總是千般慌亂,萬般無主。這還是逢春從旁看出來的,還有更多逢春看不懂的,也覺得好。就似這種聯保裡憋屈人的老房子,蜜姐還能開店,還能夠帶婆婆在這裡居住,不著急,她婆婆還能心安理得。逢春將心比心,不得不佩服。她自己的委屈和苦楚再大,還大過了蜜姐不成?周源再不靠譜,畢竟逢春的兒子還有親爹在啊!

  今天的事情,剛發生時,逢春自然是一心要瞞蜜姐。現在逢春被蜜姐晾了快兩個小時,淚也幹了,又浮想聯翩了許多,末了,自己給自己一分析,覺得還是自己理虧:先撇開她今天的事情,只說蜜姐,逢春在人家店子裡打工,又不是人家得罪了你,你自己倒賭氣跑開不幹活了?這算什麼事?

  逢春再坐下去,就感覺無聊了。忽然手機一響,嚇逢春一大跳,連忙看,是蜜姐發來的信息:「我姆媽要下樓做晚飯了。」

  這就是蜜姐,她甚至都不說要逢春出去做工。她就要逢春自己怎麼進來就怎麼出去。逢春覺得蜜姐就是有狠,自己終是胳膊扭不過大腿。逢春只好站起來,自己走了出去。逢春掀開簾子走出去,蜜姐正歡天喜地張羅生意,也不看逢春。店鋪裡人聲鼎沸,人手不夠,逢春也就迎上顧客,埋頭幹起活來。

  蜜姐自然看見了逢春的悻悻樣,也當沒有看見。她想:好了,事情過去了!這就是逢春。逢春這個女子,就是一個難得的乖的。她很難叫人不喜歡,也很難叫人不寬容。若是換了另外任何一個工人,看誰敢跑裡屋一躲兩小時不出來做事情!說到底,今天的好運,也是逢春帶來的,饒她罷。

  蜜姐乘興坐了出去,坐在大門邊,招呼顧客,與路過的街坊寒暄寒暄,摸一把小孩子的頭。一個熟識的出租車司機駕車從門口經過,漸漸慢下來,胳膊肘擱在車窗上,蜜姐就遞過去一支香煙。

  司機說:「沒點火啊!」

  蜜姐說:「自己點!」

  司機說:「自己點那我還要吃你的香煙做什麼?不如我把煙你吃。」

  蜜姐連笑都不笑的,只再從香煙盒子抽出來一支新的,叼在自己唇上,低頭點火,吸得火星一冒,再過去,塞進司機嘴裡。

  司機說:「香!」

  蜜姐說:「呸!」

  司機說:「我要是不給你拉生意我就不是個人了!」

  蜜姐說:「我又不是青樓妓館天上人間,要你拉生意?我幫你點個煙是學雷鋒做好事,怕你自己點煙不當心撞了人。」

  司機說:「咒我啊。」

  蜜姐說:「我說的穿話。說了就穿了。穿了就沒了。說穿說穿,說穿了平安——小孩子學著點兒。」

  司機是車子開著,不得不走遠,眼睛裡最後一瞥都還留著蜜姐的影子。似這樣一些日常戲謔,大街小巷的村言俗語,無傷大雅的打情罵俏,平時逢春都是聽不見的,從小到大,都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不從心上過。今天的逢春,卻句句都聽得心跳,到處發現男女。她偷偷觀察蜜姐,蜜姐卻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眼睛不跟任何人走,單單只是自己的,就罩著自己店鋪。逢春這就更加體會到蜜姐這個女人有多狠了。

  夜是更加亮了起來,華燈大放,霓虹閃爍,大街上電車的兩條辮子刺啦啦碰出電光火花,各種流行歌曲在各種店鋪裡哇哇地混唱一氣。蜜姐擦鞋店開夜飯了。擦鞋女們輪流到裡屋去吃飯。照舊是蜜姐與逢春一撥吃飯。逢春的飯盒裡頭多加了一塊紅燒帶魚。

  蜜姐就問:「怎麼你有帶魚我沒有?」又叫她婆婆:「姆媽,怎麼逢春有帶魚我沒有?你偏心啊!」

  她婆婆說:「你沒有嗎?我忘了嗎?」

  蜜姐的婆婆趕緊拿出已經蓋上的菜碗,打開蓋子,夾出一塊帶魚,放在蜜姐飯盒裡,分明蜜姐飯盒裡醒目地有著一塊帶魚。蜜姐大笑起來:「騙你的啊!人家想多吃一塊嘛。」蜜姐的婆婆笑呵呵拿筷子頭直打她。逢春忍不住也就跟著笑了。蜜姐就是厲害:她這就算是與逢春說話了。

  一切恢復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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