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她的城 >  上一頁    下一頁


  逢春依然埋頭勞動,駱良驥整個人卻在她面前變得十分清晰:穿戴是什麼,表情是什麼,口音是外地好像江浙那一帶,膚色是偏一點醬色好像漁民被海風吹成的那種,頭髮乾淨爽利,濃密到額頭仿佛要壓住眉毛,眉毛是寬的,眼睛卻秀氣。穿戴舉止都是瀟灑富有的模樣,像影視劇裡的人。

  駱良驥倒是開初就有一個逢春的特別印象。因逢春全副武裝把自己包裹嚴實,搞得像高科技流水線的操作工,是任何地方都沒有見到過的擦鞋女,駱良驥以為滑稽。擦皮鞋開始以後,他倆換了一個位置,相對著,金燦燦的晚霞就從背後襯托出逢春來了。駱良驥看見了逢春口罩上面額頭的飽滿與光滑,又看見了逢春額角發根下輕輕淺淺的一叢茸毛,像金色水草,在晚霞裡微微顫動。滑稽感很快消失了,新鮮動人的感覺完全籠罩了駱良驥。他怎麼就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讓人心動的額頭呢?駱良驥也三十多歲了,也娶妻生子了,全國各地大城市幾乎也跑遍了。飯店酒樓餐館洗腳屋幾乎是他做生意的一部分,經常進出著,各種漂亮養眼的女孩子,他見得太多了,也與她們一起K歌喊麥。怎麼唯有這一刻,在這個擦鞋店,駱良驥的眼睛自動變成了放大鏡,連逢春的頭髮絲絲縷縷都是電影裡的特寫鏡頭,每一根都纖毫畢露,結實圓潤,閃閃發亮。駱良驥還由此判斷出逢春比自己年紀輕。怎麼此前三十幾年,都對任何漂亮女孩子,皆不曾看得這麼細緻呢?都不會去判斷她幾歲呢?也都不會有連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許多話,要對她們說出來呢?駱良驥搞不懂自己了。駱良驥想管住自己,他提醒自己:這是一個擦鞋店哪!這是一個擦鞋女哪!只把皮鞋趕快擦乾淨了走人哪!你發什麼毛病了啊!就是這麼想著的同時,駱良驥還是忍不住要對逢春說話。他眼睛也還是離不開逢春。他還越來越看逢春神秘:裝扮成這個樣子,不是擦鞋女吧?莫非是一個女演員,在體驗生活?或者在拍電影?該不是哪裡裝了攝像頭吧?駱良驥想入非非,扭頭四處觀察蜜姐擦鞋店,看看其他擦鞋女那笨蠢模樣,再看逢春,就一個額頭一個眼波一綹發梢,都是豔的,愈發覺得逢春不同凡響。駱良驥管不住自己了。他也惱自己,不知道為什麼。但隨著時間分分秒秒過去,他愈發管不住自己。

  兩個完全陌生的男女,此時此刻,竟然一模一樣發生了別樣的心思。這種心思簡直是老房子失火。一時間完全不受人控制,情況又都迷蒙不清,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就是心裡頭溫暖舒服,好像有頭小鹿活潑亂撞,隨時都叫你心驚。

  兩個習慣不說話的人,都管不住自己,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話來。又不約而同都把聲音壓低低的假裝不是在說話,默契得要把世界上別人都從他們之間排除出去。

  駱良驥說:「看你做得這樣細緻和辛苦,十塊錢哪裡夠?我司機不懂事,手面小氣,得罪你了啊。應該付多少,你說了算。」

  逢春笑道:「一百!」

  駱良驥說:「沒問題!」

  逢春笑道:「那我得替你擦出一朵花來。」

  駱良驥說:「你已經擦出來了。」

  逢春故意問:「在哪裡?」

  駱良驥說:「在我眼裡。」

  停一停。逢春往上看駱良驥一眼,譏諷道:「你就這樣習慣性泡妞啊!」

  駱良驥說:「我泡了嗎?我又沒有叫你美女,我連你人都只看見額頭也沒辦法恭維你漂亮,也沒問你名字,又沒找你要手機號碼。」

  逢春說:「有沒有泡你自己心裡知道。」

  駱良驥說:「我不知道。只你知道。」

  一雙意大利出產的巴利牌皮鞋,在逢春手下眉清目秀地出來了,皮光,型正,縫製嚴謹,端莊典雅,好鞋就是惹人愛。逢春歪著頭打量,頗有成就感,哎呀好鞋就是惹人愛!早些年逢春在新世界國貿大樓上班,午休就要和同事去隔壁逛百貨商場。好鞋的知識積累了一籮筐。逢春周源都是渴望穿好鞋。特別是周源,不管有錢沒錢,也不管家裡買米買油,在新世界百貨買一雙英國其樂休閒皮鞋,那是肯定的,這是出去和朋友玩的臉面,必須擁有一雙!周源在結婚時就擁有了一雙,一直穿到現在。逢春捨不得錢,又想換裝的配鞋多一點,她就買一雙萊爾斯丹買一雙百麗,不出場面的鞋還是去漢正街買水貨。沒有那麼多錢,隔三岔五逛商場還是要跑到進口大品牌專櫃去掛掛眼科,看看人家的款式與設計,感受感受,也是養眼的。因此逢春知道,像意大利巴利這樣好的頭層牛皮,一般鞋油是不能用的,前進一路進貨的最低廉鞋油那根本就碰都不該碰。可是這幾塊被烈酒燒灼浸染的暗斑,還是必須真正養護一下的。但是蜜姐已經注意到他們了,逢春和駱良驥心裡都知道。

  逢春說:「我真的認為這麼好的皮鞋得養護一下。」

  駱良驥說:「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逢春說:「只是我得找她去領最好的鞋油。」

  駱良驥說:「你想要就去領。不要怕,有我。我會付她錢。」

  駱良驥的話,溫暖宜人,輕柔體貼,每一個字,逢春都無法抵擋。多少日子以來她心底裡那三尺冰凍的寒冷,一點點被融化,一點點的,逢春心裡已經有水汪汪蕩漾的柔情蜜意。

  逢春終於站起來,因蹲久了,逢春猛一站立,一陣眩暈,駱良驥及時扶住了逢春,他伸出一隻手,在逢春身後的腰間扶了一把,逢春裝作那手並不存在,卻瞞不住自己要驚心動魄。

  逢春走到蜜姐跟前,找蜜姐要那盒巴西棕櫚油,那是蜜姐擦鞋店唯一一盒正宗進口養護鞋油,專供少數重要顧客——那都是水塔街地面上的街辦領導片警協警工商稅務城管。他們是擦鞋店頂天的大人物,其他人休想。

  蜜姐假裝不懂,說:「什麼?」

  逢春說:「那麼好的皮鞋很需要保養一下。」

  蜜姐說:「對不起,你說需要就需要嗎?!」蜜姐借題發揮,她慍怒地朝逢春噴了一口煙霧,說:「你今天狀態很迷糊,已經為一雙鞋花費太長時間了!十塊錢我已經沒什麼賺頭了!儘快讓他走!」

  逢春叫道:「蜜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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