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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蜜姐擦鞋店撇開了早晨,中午開始天就大亮,午後迎著西邊射來的陽光,最是好時刻。小店鋪被照得通透明亮,所有飾品都鍍了金,兩扇老舊的木板大門,黑漆都斑駁成了小碎點子,也如細碎花朵一樣熠熠生輝。駱良驥在這樣一個光燦燦的背景下,一步跨進了蜜姐擦鞋店。

  外地男子駱良驥,此刻在武漢,是來談生意。駱良驥是在父輩生意基礎上成長起來的第二代商人。經商對於他來說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的父輩總是擔心投機倒把罪名又捲土重來,所以要時刻注意夾著尾巴做人的那一種緊張,駱良驥身上不再有,也不似他父輩總恨緊窄的西裝和吊頸繩一般的領帶,生意一談完就要脫去,駱良驥已經是很自然的商人了,西裝革履穿在他身上就像他自己的皮膚一樣自如,又有一種表淺的輕率,穿得隨意,不知愛惜,肘子彎裡的皺褶已經過深,袖扣總有幾滴油點子,他無所謂。駱良驥喜歡西服,他身上的原產意大利西裝,他很喜歡,原產意大利皮鞋,他也很喜歡,好馬配好鞍,這是必須的。從小就有太多電影、電視與廣告引導他豪華奢侈,駱良驥也就覺得自己穿西裝有款有型,一切感覺都好,皺褶與油點子,他無所謂,是視而不見的東西。這種無所謂的樣子,某時刻也會顯得是一種瀟灑。逢春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駱良驥的瀟灑。男人的瀟灑,尤其對於未經世事的年輕女人,永遠是致命的魅力。

  今天中午談生意的飯局,駱良驥非常成功地讓對方喝高了。只要生意能夠談成,只要對方能夠被他忽悠而不是他被對方忽悠,就算他再酷愛這雙皮鞋,也不介意對方朝它們嘔吐。皮鞋麼,髒了擦擦就好。太髒了,多花幾個錢,擦擦依然就好。駱良驥就是這樣自由而放鬆的,不會在乎一雙皮鞋,他自己也深以為這就是瀟灑,這就是富有。瀟灑而富有的駱良驥,來到了蜜姐擦鞋店。是他在武漢本地雇請的司機帶來的。司機以前開出租車,知道蜜姐擦鞋店的名氣。

  駱良驥從明亮大街進來,搖擺自如,面孔充滿自信,背後是夕陽金燦燦的耀眼光芒。逢春剛好做完一筆生意,站在店鋪暗的角落喝水。只看駱良驥一眼,就像看到電影大片裡從屏幕上走出來的一個人。

  蜜姐就坐在大門邊,客人都是她先看在眼裡她心裡有盤算的。先是司機進來,在門口就給蜜姐歪了一個嘴,大拇指朝身後做了一個手勢,蜜姐立刻會意。緊接著,司機讓開,請駱良驥進來。蜜姐馬上就拿眼睛找到了逢春。逢春也就不動聲色過來接待,請駱良驥坐下。蜜姐常給逢春發手機段子,其中有一段是「裹西裝勒領帶,一天到晚不叫苦,哥們肯定在政府;勒領帶裹西裝,一天三餐都不脫,肯定是個商哥哥」。駱良驥華貴的西裝革履,讓逢春立刻聯想起這個段子來,就想笑,但沒笑。果然就聽見蜜姐朗聲說:「這位先生,你這麼好一雙皮鞋,我們一定會好生養護。」

  蜜姐本來是給逢春暗示,要求這雙皮鞋的收費可以高一些。哪知棋逢敵手將遇良才,都是做生意多年的人,駱良驥明白蜜姐這點小詭計。他朝司機看看,司機當即就過去,遞給蜜姐一張十元鈔票。蜜姐哈哈一笑,說謝謝先生,便把鈔票往銀包一塞,很滿足了,又忙著去招呼新顧客。

  逢春卻怔住了:駱良驥的皮鞋太髒了!一雙鞋呈噴射狀地沾滿了酒席嘔吐物,實在是污穢不堪!逢春首先慶倖自己母親曾在市油脂工作,從前市油脂的深藍色大褂,派上了大用場。逢春也慶倖自己堅持戴口罩和手套,她知道蜜姐最初有點嫌她小題大做,逢春解釋說她這樣注意衛生是為了兒子,兒子年幼,體質又弱,風吹草動都感冒發燒。蜜姐自己是有兒子的人,聽罷手一揮,慷慨地允了。逢春自己知道自己有私心,蜜姐以為她老實,就老實得連年輕女子愛護容貌皮膚的私心都沒有麼?有的。擦鞋女成天伏在灰塵堆裡,逢春捨得生命也捨不得自己的面部手指蒙滿灰塵髒汙粗糙。到底蜜姐中年了,這個年紀的女人也就知道塗脂抹粉。逢春自然不會去與她囉嗦這個。

  逢春一怔,隨即回頭看蜜姐,想給蜜姐一個提醒。但蜜姐正生意興隆,迎來送往別無他顧。逢春沒有猶豫的餘地了,只能趕緊投入工作。她想:蜜姐聰明也毛快,都不看清楚這雙皮鞋肮髒到什麼程度,給了十塊錢就笑,要說二十塊錢還差不多。

  逢春正想到這裡,駱良驥俯身下來,低聲對逢春道了一個歉,說:「不好意思啊確實太髒了!」

  逢春大驚。怎麼駱良驥恰好與她的心思對上了話?逢春抬眼一看,正正遇到駱良驥的眼睛。逢春趕緊垂下眼簾。這一低垂,逢春又覺得不妥。沒有必要慌張吧?她對自己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懊惱。

  駱良驥接著解釋:「朋友喝多了吐我一腳。」

  逢春只是點點頭,也不敢再抬頭,手裡勤奮做事,心裡卻還是不由得想:未必我會管顧客的鞋是誰吐的?告訴我做什麼?

  駱良驥就好像她的心思是透明的,緊接著就說:「我告訴你,是因為,我不想讓你誤認為,我胡吃海喝,搞醉了自己吐的。」

  逢春不由得暗暗又吃一驚。

  駱良驥這句話說得磕磕巴巴,一邊說一邊已經發覺自己說的是不必說的話。越是對自己有了發覺,臉也就越熱了起來。逢春自然也有發覺,她也不由自主,又抬頭看了駱良驥一眼。這次兩個人的目光都無可回避地接通了。這一個接通簡直讓二人都悚然,駱良驥看到的是逢春眼波一橫,瀲灩得無比豔麗;逢春看到的是駱良驥單單只朝她一個人的全神貫注與如火熾熱。

  寂靜忽然排山倒海降臨。寂靜到整個蜜姐擦鞋店都不復存在,外面熱鬧的大街也不見了,就只他們兩人被封閉在一個真空裡,卻又看得見逢春在繼續擦鞋。兩人都有點害怕,都在掙扎。片刻,掙扎刺破夢魘。兩人前後出來了:現在又市聲洶湧。店鋪裡人來客往,手機聲此起彼伏,擦鞋女們雙手翻飛。呼吸裡是濃烈的皮鞋油的氣味。蜜姐在櫃檯邊,一手香煙,一手茶杯,笑聲朗朗招呼顧客,老練又陰險地暗中盯上了他們。俗世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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