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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蜜姐的香煙停頓在嘴唇間,雙手抱肩,問:「怎麼哪?」

  逢春說:「你怎麼能這樣?怎麼能趕顧客?你怎麼知道做完人家不加錢?」

  蜜姐說:「你有能耐你先讓他加錢!他拍出二十塊錢我立馬拍出那盒巴西棕櫚油。」

  蜜姐說著說著眼睛就睜圓了越過逢春看前面。駱良驥的司機從逢春身後過來,手裡居然拿著一張百元鈔票,說:「我們老闆說不需要找錢。」蜜姐頓時笑嘻嘻沒有話說了。

  逢春閃電般回瞥一下駱良驥,淚就已經湧了上來,她低下眼睛使勁往下吞咽。逢春拿過鞋油,返回駱良驥跟前,蹲下,不吭不哈,全神貫注地,塗油,拋光。一雙手像春天的燕子,歡快靈巧地上下翻飛。逢春的倔勁上來了。她一不做二不休,用手指指駱良驥襪子上面的汙跡,駱良驥問:「脫掉?」逢春肯定地一點頭,把站在門口的司機招來,連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會吩咐司機:「快去買雙新襪子回來。」又追一句:「出門一拐都是賣襪子的。」

  駱良驥緊跟著對司機說:「聽見了?趕緊照辦。」

  司機跑出跑進很快就買來了一雙新襪子。駱良驥忽然有點羞澀,他背過身子,脫掉自己的髒襪子,掏出口袋裡的餐巾紙包好了,要司機到外面找一垃圾桶扔掉。駱良驥穿好新襪子,逢春給他穿上皮鞋並扣好鞋帶,放好褲管,一雙腳整整齊齊,乾乾淨淨,漂漂亮亮。這情形忽然又把蜜姐擦鞋店遠遠推開與隔絕,一個空間裡只有兩個人,兩個人前一刻都是陌生人,後一刻卻同時都有感覺他們正如人家日常的夫婦一般,女人正給要出門的男人收拾。也不說什麼,就是有一種你知我知,從心裡頭貫通到指尖,到處都是暖融融。奇怪的是這兩個人,並非無家無口的單身男女,是連孩子都讀書了,才忽然邂逅在一個擦鞋店裡,被喚醒早該有卻沒有的感覺。這感覺,逢春好想說給駱良驥聽,駱良驥也好想說給逢春聽。待要說,蜜姐擦鞋店又回來了。二人都明白他們沒有互相傾訴的可能性,只能憋著。二人都知道皮鞋擦好了,駱良驥該離開了,才相見又分離,倉促得心裡生生難受。兩人都躲閃,都不看對方,都把動作放得無限慢,但也挽回不了事物本身的規律:一個顧客的皮鞋擦好了。他該離店了。

  蜜姐獵手一般,有耐心而又眼睛犀利,就在不遠處看著他倆。

  逢春把駱良驥的一雙腳擺好,端詳了端詳,終於開了口,仿佛是自言自語,道:「這樣子才好了。」

  逢春一開口,發現自己還有勇氣說話,沒有流淚也沒有失態,她如釋重負,一鼓作氣說:「拜拜。歡迎下次光臨。」這是蜜姐擦鞋店的例行送客詞,擦鞋女人人都要說的。

  駱良驥頓時手足無措,擺擺雙腳,踩踩地面,拿手擼擼頭髮,有一瞬間似乎要崩潰。到底他也不是毛頭小子,還是竭力穩住了自己。拿出皮夾子,從裡頭取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逢春。

  逢春說:「給老闆。」

  駱良驥說:「老闆的給過了。這是給你的。」

  逢春忽然不知道從哪裡又冒出了一陣惱。噢,他真以為她是擦鞋女啊?他可真喜歡炫耀自己有錢啊!他到底姓甚名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今天就是與她冤家路窄啊!噢,原來今天眼皮直跳就是應在這裡啊,真是活見鬼啊!

  逢春不接駱良驥的鈔票。就那樣站著,去脫自己的手套。醫用橡膠手套時間戴長了,手又發熱出汗,緊緊吸附在皮膚上不易脫,逢春就用力亂扯,扯著扯著就一句一句用力說話,她說:「知道你有錢!你就像個有錢人!不用這麼顯擺!本人不收小費!」

  駱良驥連忙說:「哪裡是小費?哪裡是小費?是我們剛才說好的擦出一朵花來就是一百嘛。」

  我們?!逢春心口一記鈍痛,淚就要往外湧,她拼命地忍。

  蜜姐適時過來了。她大大方方一把接過鈔票,大大方方對駱良驥說:「真是非常感謝這位先生!把您這雙皮鞋打理養護出來,說實話是真的不容易,我這員工的確付出了太多辛苦。本店當然收小費。做服務生意哪裡有不收小費的道理?不收小費對顧客都是不尊重的。給小費是紳士風度嘛,她不懂這個,生怕顧客太破費了,又不會說話,還請先生多包涵。她得脫手套洗手,也不方便,這錢我就先替她收下了。」

  駱良驥五心煩亂地對蜜姐頻頻點頭。

  逢春在一旁已經把手套扯破了,脫下來了,卷起來丟進了垃圾簍,一雙年輕的手被悶得潮濕蒼白,青筋畢現,在她手背上畫了水墨一般,卻也有一種惹人憐惜的好看。駱良驥一瞟一瞟的。逢春只是自己在胡亂搓手。

  蜜姐見狀就不罷休了。她得把火苗熄滅在萌芽狀態。逢春絕對不能在她這裡出事!蜜姐話裡有話地說:「這位先生你放心,回頭就算她真不好意思收這錢,我也有辦法,絕對不會讓你的人情落空。她兒子最喜歡吃麥當勞,我帶小孩子去吃幾頓就好了。我當兵出身,當兵人就是豪爽,有什麼說什麼,我要說小兄弟你夠爽的,我祝你好人有好報,生意成功,再祝你回家旅途順利。再次感謝!拜拜了!」

  蜜姐說到「她的兒子」,還順手在逢春身上比劃了一下她兒子的高矮,這是強調逢春為人妻母的身份,一石二鳥。如果說逢春駱良驥一時忘乎所以的話,現實生活就是粉碎任何空想的銅牆鐵壁。果然駱良驥沉不住氣了。他哪裡料到開一個擦鞋店小鋪子的女人這般老練厲害,眼睛似火眼金睛,說話是綿裡藏針,駱良驥遠不是蜜姐對手,一時刻尷尬、狼狽、羞愧、歉意、難為情,種種顏色都從面上過了一回,搞得臉紅脖子粗,只好別無選擇地回應一個「拜拜」就去了。

  逢春同時掉頭就沖進裡屋。裡屋與店鋪只掛一張蠟染印花簾子相隔,平時工人們不可以隨便進去,只有開飯時間可以躲進來吃盒工作餐。裡屋是做飯的地方,連廚房都談不上,就是一塊狹窄的地方堆滿了鍋盆碗盞,又黑又暗,蜜姐的婆婆下樓做飯才開燈的,一架樓梯從洗碗池上騰空架起來,也狹窄得僅容一個身體上下。逢春一掀簾子跑了進來,眼睛一黑,撞上樓梯,也就一屁股坐在了樓梯口,摘下口罩,捂住自己的嘴巴,委屈難受,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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