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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禹宏寬不怎麼說話。我理解。這種場合,他能夠說什麼呢?正如我。我也無話可說。如果我說請你們趕快開始辦理我戶口和工作,那我肯定是腦子出問題了。如果我說我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上床,那大家都要被我嚇跑了。其實我們這兩個男女,被三個女人介紹見面,目的就是要我們感覺一下,我們有沒有上床(上一輩子床)的可能性,然而絕對地,話又不能直接說!比如從理論上講,結婚證是性交的宣言書和通行證,而誰要在人家的婚禮上這麼說,恐怕嘴都要被人撕爛了。所以說,語言的功能就是掩飾。現在,這個禹宏寬同志,還有我,都無法掩飾作為一對男女被介紹的現實,現實是冷酷和尷尬的,也就沒有廢話可說了。

  於是,主要靠媒婆們說話。媒婆中具有絕對話語權的,還是知識分子禹淑榮大夫。年長女工何師傅,年輕售票員王漢仙,都沒有能力把話題掌握在與主題若即若離的範圍內。

  其實人哪,禹淑榮大夫說,聚散都是緣分。葉紫,我們見過的。幾年前了。你還在上大學。有一次你媽媽生病在急診室觀察,你趕來看你媽媽(有過嗎?我怎麼不記得了?),我就是當時的醫生呢。我還記得你,你肯定記不得我了。在你們眼裡,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都是千篇一律的。沒有關係,我年輕做大學生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感覺。

  葉紫,今天回去一定替我問候你父母,改日我們一定要登門拜訪的(暗示求親?)!你哥哥嫂子,我們也早就是朋友。也就是沒有見過你妹妹了。聽何師傅說那可是一個小美人呢!現在廣東闖世界吧?現在的年輕人,機遇真是好啊!

  葉紫你要向你哥哥學習。叫葉祖輝嘛,做人很棒的啊!他每次來病房,都會關照和幫助所有病人(病房?為什麼?)。大家都喜歡他。

  照顧你媽媽呀。是呵,你媽媽生病住院好幾次,都是你哥哥和你爸爸輪流陪伴守夜(是嗎?是嗎?是嗎?)。最近她心臟還好嗎?早搏多少次?房顫還有沒有頻發呢?

  謝謝!她,她最近——

  哦,禹大夫,葉紫不知道她媽最近的情況。葉紫在孝感,工作忙得不得了,他們不想讓她分心(啊!太偽善了!在孝感好好改造思想吧!吃苦吧!否則你就只會在家裡殺人放火!)。我婆婆最近還好,病情穩定了。反正全國都在改革,據說糧票將來都會取消呢,這種不大的碾米廠,合併到糧油公司,是遲早的事情(胭脂碾米廠沒有了?!)。我公公就想得開一些。正好他也到六十歲了,就辦了離休手續(我父親多大?六十歲了?有這麼老嗎?離休了?離休的意思就是可以領取全額工資和保障全額醫療費用?待遇不錯嘛!他們什麼都不告訴我!)。我婆婆嘛,她想不通也不成,找誰都不成啊,這是大勢所趨呀,全國經濟體制改革嘛。好在最近他們給了她一個副處級的待遇,安撫了一下,許諾明年請她光榮退休的時候再考慮正處。哎呀一個女人,還能怎麼樣?級別夠高了,工資也夠高了,又有心臟病,要我,我就滿足了。人嘛,知足常樂。她這個人,就是太好強了!

  漢仙啊,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你婆婆的心情,你是無法理解的。這個工廠,是她的祖傳家業啊!她能夠甘心嗎?我是很佩服胡翠羽大姐的!她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還只是一個民主黨派成員,硬是把父親留下來的工廠給撐下來了(原來人們這麼看我母親嗎?據我所知,碾米廠的大小事情都是父親在奔波呢!父親是中共黨員,是黨支部書記。)

  開飯了。禹宏寬積極擺好餐具,我主動上前幫助,看上去形成了一種自然配合(三個媒婆在竊笑,分享她們的勝利成果。)。一邊吃飯,一邊繼續說話。說吧說吧,我樂意傾聽。

  世界是這樣的嗎?除了我之外的世界是這樣的嗎?那麼我生活在哪裡?怎麼好多事情我都懵然無知呢?是否一個年輕人,總是要從某個傷心絕望的時刻開始切入真實的生活?否則他就總也長不大,總也進入不了真實的生活?也就總也贏得不了真實的生活?如果是這樣,那麼這次介紹對象的見面會,對我來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了。我的抵觸情緒是不是可以休矣?不就是禹宏寬個子矮一點點嗎?放下這個!放下這個!

  我們又開始搞什麼評職稱了!多煩人啊!禹淑榮大夫極其惱火,因為這次她沒有評上副主任醫師,而她們科室的那個某某醫生(我聽不清名字,而何阿姨王漢仙都頻頻點頭,對那個某某表示厭惡和鄙視),各方面都很差勁,就會獻媚拍馬,一天到晚找書記彙報思想,他,居然評上了(是呵!小人當道!我們文化館的董館長不就是典型的一個嗎?)!這世道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讓人太平!就是要攪亂你平靜的生活!就是不讓你安心地踏實地搞事業(好大夫,你的話說到我心裡去了!)!

  那麼,禹淑榮大夫決定離開三醫院了。她正在調往六醫院去(陳王二婦女歡呼:也到漢口來了!太好了!太好了!以後我們看病就方便了!)。六醫院搶著要她,三醫院還不肯放人呢!不給簽商調函!不給人家人事幹部看個人檔案!找你談話,批評,不要鬧個人情緒嘛!宏寬,這件事情你一定要替我辦妥了(他們政委的老婆,就是三醫院分管人事的副書記)!你一定要替我把她拿下!需要什麼樣的炸藥包(禮物),你只管說!不然,真是咽不下這口氣!

  至於調動的正當理由,當然有了!她丈夫單位在漢口嘛,夫妻長期跑月票嘛!現在孩子要上學了無法照顧嘛!他在長航科研所啊(啊!二王被包圍卻給跑掉了的地方!何叔叔就是那天犧牲的!不好!何阿姨眼睛紅了!風雲突變,禹宏寬不知所措,他不知道!他是怎麼也猜不出來的!生活是離奇的,軍官!)

  禹淑榮大夫立刻覺察到了不妥之處。她伸手過來,親切地拍拍何阿姨,啊!修剪成橢圓形的指甲,十指纖細,皮膚光滑(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我趕緊放下筷子,將自己的烏龜爪子藏在了餐桌下!)。何師傅,咱們今天就不想那些傷心事兒了。不說了!今天是個喜慶日子!都怪我一時高興,就口無遮攔了!來,何師傅,你老說想看看我那小傢伙,看看,今天我帶過幾張照片來了。照片拿出來了。天啦,是彩照!是彩色膠捲拍出來的照片,沖洗出來就是巴掌大,色澤鮮豔,圖像清晰,不再是黑白照片上塗的彩了(實不相瞞,我已經開始為購買這種相機攢錢了!那麼不難想像,這個女人家裡,電視機,電冰箱和洗衣機都是一定有的了!啊!我得趕快回城啊!)。

  啊喲,你這兒子好漂亮啊!

  哪裡哪裡,一般而已。

  怎麼是高鼻樑凹眼睛呢?怎麼長得像個外國人呢(這是對中國孩子的最高讚譽。悲哀啊!)?

  誰知道!

  王漢仙也掏出錢包的照片來了(我嫂子果然憨厚,感覺不到彩照的盛氣淩人),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合影,武昌顯真樓的黑白照片。小可愛葉嘉嘉真是好可愛呀。我們傳看照片。兒子啊,女兒啊。"何阿姨就是喜歡孩子。我就是她的女兒。我就在她身邊呢,我們不用給照片大家傳看了。"——我這句話獲得禹淑榮大夫的高度評價:"葉紫說話有水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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