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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沒有問號,我不用回答,只須含笑相對(我當然知道這個小地方多麼有意思!否則我為什麼要找個軍官趕快轉戶口回城呢!)。

  我表現得如此文靜得體,一句唐突或者刻薄的瘋話也沒有,禹淑榮大夫還不滿意嗎?什麼時候進入實質性話題?怎麼樣才能開始辦理戶口回城手續?幾個人就這麼傻坐著嗎?都裝傻嗎?今天我們幹嘛來了?

  謝天謝地!人會饑餓!過四五個小時,人就必須吃飯。那麼就必須在兩三個小時之前,開始做飯。像今天這種接待貴客的家庭宴席,加上何阿姨這種十分好客的婦女,打腫臉充胖子,到處借票證買肉魚,一定要做出八個菜一個湯,那就必然要早早開始進入做菜的過程了。

  我深深感謝做菜的繁瑣過程,為我大大解圍,讓枯燥尷尬的局面產生了微妙可喜的變化。

  "禹大夫,你們坐,喝茶,繼續聊。時間不早了,我和漢仙得進廚房了,人總要吃飯是不是?"

  "何師傅,何師傅!你聽我說。今天我們答應在你這裡吃飯,已經是非常叨擾你了!我知道你這個人,好客得不得了,買了這麼多菜。可是你身體不好,我是醫生,我不允許你這樣勞累!我有一個建議,既然都不是外人(聽!意思出來了!),大家一起下廚,人人動手,能者多勞,個個都有表現廚藝的機會(變相考試!好狡猾啊!)。再說了,我們一邊做菜一邊聊天,這不是更加親熱(再次流露她的意思!),更加熱鬧嗎?"

  禹淑榮大夫一席話,博得眾人的大大喝彩。氣氛立刻鬆動,人人都活潑起來。何阿姨給王漢仙使了一個喜悅的眼色,王漢仙忽然會意了,也把禹淑榮大夫剛才的話,咀嚼出味道來了。啊!這是表態了呢!事情有眉目了呢!我的憨厚的好嫂子,以為別人看不見地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我辛酸地笑笑。哦,我的何阿姨我的哥哥嫂嫂,終於把一個落魄的老姑娘賣出好價錢了!禹淑榮大夫在暗處看著我呢!啊,糟糕,我那無法掩飾的憂鬱啊!

  喂,宏寬,男子漢,主動一點,來幹力氣活。

  好嘞!砍排骨,啊,我的拿手好戲!何師傅,是做紅燒排骨嗎?

  是的是的。

  看我的了,一寸半一刀,刀刀精確無誤。

  宏寬別吹牛啊,別來部隊兵痞子那一套啊,今天這個日子非比尋常哦(聽!這個禹淑榮大夫!再次借機肯定她的意思!多會說話的女大夫!)

  禹宏寬居然臉紅了!他不由自主地瞟了我一眼,臉紅了。在場的三個媒婆都看見了,她們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成人之美是快樂的快樂的!王漢仙也不敢示弱:葉紫,來,幫忙洗豆腐。豆腐可是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的東西喲,看我們葉紫多會洗豆腐!

  得了嫂子!少說兩句好不好?

  啊呀葉紫——我的何阿姨要誇我了:不是我倚老賣老,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啊!這孩子,三年自然災害時候出生的,才幾歲,瘦骨伶仃的,可是每天清早都端著兩隻痰盂,去公共廁所洗涮,我們彭劉揚路的街坊,哪個不心疼,哪個不誇這孩子勤快懂事能夠吃苦!

  這真的是戳到我的心頭之痛了。我哀叫起來:何阿姨啊——

  好了!好了!禹淑榮大夫趕快轉換話題。這兩個年輕人都謙虛,那就不必表揚他們了(他們!她已經把我和禹宏寬說成'他們'了!循序漸進,巧妙!我不得不注意上這位聰明過人的大夫了。)

  何師傅做紅燒排骨。王漢仙做家常豆腐。葉紫炒青菜。宏寬做一個酸辣湯。他會做的。會!部隊可是一個大學校!我呢,等著吃啊!禹淑榮大夫脫掉了外套,露出青色尼龍緊身套頭衫(啊,原來黑色是這麼漂亮啊!)。

  我嘴快的嫂子直通通就說:禹大夫啊,你怎麼穿這麼老氣的顏色?

  漢仙你年輕漂亮,有資本,穿花衣服好看,我可不敢!30大幾的人了!得穩重呢。

  還是何阿姨有見識,她說:漢仙哪,你錯了!這是禹大夫謙虛呢。話說得有:要得俏,一身皂。你就知道穿得花蝴蝶似的!

  女人們笑了。氣氛活躍起來。十分活躍。女人,穿著,顏色,各種話題紛紛出籠。禹大夫可是她們醫院領導服裝新潮流的第一人啊!這麼多年來,什麼時代她都清爽漂亮啊!

  好吧,讓我用心地定睛端詳一番吧,這是一個清瘦,白皙,面善的女人,鬆軟的大花燙髮卷,掐腰的燕子領春裝,米灰色直筒褲,半高跟尖頭皮鞋。喲!可不是嗎?從頭到腳,都是最新式最昂貴的東西呢!最重要的是,這個女人有整體感,有一種說不出的柔軟虛幻,影子,有影子之魅惑感。不似我的漂亮嫂子,就是直截了當的壯實和飽滿。

  我嫂子驚喜無比地發現了使發變捲曲的海鷗牌冷燙精。她熱烈地說:哎呀我的媽!這就是冷燙精的效果嗎?簡直是洋氣得不得了!真的可以買回來,姐妹們自己動手互相燙髮嗎?啊呀!啊呀!太好了!葉紫到時候替我說說你哥啊,他肯定不同意我燙髮,就他古怪死板!

  嗯。我敷衍地答應了。葉祖輝肯定不同意王漢仙燙髮,她一燙髮,那簡直就是膨脹了。模仿一句名言的格式吧:醜陋都是同樣的,美麗卻各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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