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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居然!一晃,幾個小時過去了,見面會已到尾聲。禹淑榮大夫聲稱她今晚值班,要先走一步。臨走她又掀起一個新高潮。她從包裡拿出一尊唐三彩的馬,這是送給何阿姨的。拿出一隻玩具熊貓,這是送給葉嘉嘉的。一隻時髦的電子手錶,這是送給葉紫的。好玩啊好玩,都是小玩意(可不是小玩意啊,明擺著花費不少呢!),大家都要收下啊,賞個臉賞個臉!

  這是意外的情節(她卻事先準備了一切)。表示男方看中女方了?感謝媒婆?女方收下禮物是否就意味和男方確定了戀愛關係?我不知道怎麼辦?張口結舌,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王漢仙趕快替我接過了手錶,我倉促地說了一聲"謝謝!"聲音類似於蚊子的哼哼。

  還是何師傅應付得來。她捉著禹淑榮大夫白嫩的手,說:"禹大夫,你這個人啊!多少年你都是這樣的好,叫我擔待不起啊!如果你不想折我的壽,以後就一定不要這樣了!我的命都是你救過來的,應該是我感謝你呀!"

  "啊呀醫生治病救人是本分,您說到哪裡去了。好好好,下不為例!下不為例!我走了,你們慢慢聊。葉紫,再見啊。"

  再見!再見!

  噢!同濟醫科大的畢業生!女人!好懂人情世故啊!看人家,看看人家,做人,做事,都做得有多麼圓滿。這就叫做漂亮啊!今天倒是我的課堂了。生活真的是一個大課堂。難怪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啊!我被震了,被震了。

  禹宏寬托朋友找關係的步伐在加快,每個星期都有新消息。先在武漢聯繫接受單位再說。隨軍轉戶口的事情呢,部隊需要結婚證。但是,我堅持先回武漢再結婚!先回武漢再辦結婚!這是我不可動搖的原則!程序上又不順了:只有先結婚才可以辦理隨軍手續。那麼我就遺憾太多了!難道我的迎親隊伍,要從武漢奔到孝感嗎?難道新婚假期三天以後,我就要獨守孝感破舊的單身宿舍嗎?難道蜜月、花前月下、新婚燕爾,這些甜蜜的詞語都是別人的嗎?禹宏寬非常理解我的心情。中國的事情,難道有這麼死板的嗎?幾年的社會經驗讓我深深懂得,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政策是死的,文件是死的,規定是死的,而執行這些政策文件規定的人,是活的!在中國,只要有了人,什麼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比如我的身份文件一點沒有改變,就已經領過結婚證了!)。禹宏寬對我的成熟有一點驚訝,葉紫你對社會還是有認識得嘛?是啊是啊,程序也不是不可以顛倒的,事在人為嘛。不過戶口進城的難度,真的是相當相當大的!我得動用全部關係了,老首長啊,老戰友啊,等等,都要動用。那麼,我也坦誠地告訴你,我需要一個絕對的保證。

  絕對的保證?什麼是絕對的保證?年輕單純幼稚的我就不懂了。

  禹宏寬娓娓道來:他相信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兄弟,也相信我對他的愛(噢,愛!),也願意我們共同遵守道德規範,把"最美好的那一刻"留在新婚之夜。但是,我們的情況太特殊了。禹宏寬需要在排除萬難辦理一系列艱難程序的時候,對他的上級領導和好朋友們,踏踏實實地承認,我絕對是"他的人"了!禹宏寬這個人從來不撒謊!瞭解他的人都知道。如果真的我是他的妻子,他的上級和好友,絕對會全力幫忙!

  絕對的保證就是男人拿到了女人"最美好的一刻"。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

  葉紫,葉紫,請你不要誤會!我十分讚賞你堅守貞操,你的純潔一直都是我最看重的。其實我們只是需要一些技術性思考。什麼叫技術性思考呢?就是說,我們兩人已經相戀相愛(濫用詞語!),已經訂婚,將來我們會白頭到老(啊,遺憾也會到老!),因此,我們的新婚之夜,實際上是可以由我們自己決定的——繞口令!禹宏寬誇誇其談的本領高強,繞到這裡,我昏昏然的腦子被一道白光照亮:這個男人,原來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了!

  男人!

  好吧,我明白了。那麼,咱們就再戰一個回合吧!

  到了這種時候,媒婆,父母,兄弟,都已經完成使命,退出戰壕,我只能而且必須孤身奮戰了。我母親還是有話說得不錯:艱苦農村對年輕人是一個很好的鍛煉。感謝縣城感謝農村感謝艱苦,這裡的生活,的確教給了我不少贏得生活的方式。那些在鄉村普遍流傳的葷黃色情故事、寓教於樂的傻女婿的傳說,立刻就派上用場了。

  轉眼之間秋天到了。看了兩回長空雁陣,秋便深了起來。又聽了兩回屋頂上的貓叫,立冬了。西伯利亞的寒流,漸漸逼近我孝感的小窗,時辰到了。

  一個星期六的夜晚。事先,我去城東頭胡大媽家裡討了一顆雞心。胡大媽的女兒生孩了,她曾經是我們小合唱隊的姐妹。不要客氣,產婦在月子裡總是要不停地燉老母雞湯喝的,我討要一顆雞心是太容易了。然後,回到文化館,順手採摘了路邊的大捧野菊花,插在一隻煎藥的陶罐裡,這是情調。再點燃一支蠟燭,這是我把文化館的電閘保險絲卸掉了(農村就是會經常停電的),因為我需要非常昏暗的光線。兩三塊淺色手絹,在滴過"麗來"香水以後,壓在枕頭下,而那顆新鮮的雞心,用塑料薄膜包好,隱身於床板。床板上墊的還是稻草,親愛的稻草(將來我一定會想念!),又松、又軟、又暖和、又有彈性、又簌簌作響,正好掩蓋欺騙與罪惡的聲音。一切妥當,我憑窗眺望。噢,來了。我風塵僕僕的矮個子軍官,他蒼老的面容迎著寒霜。

  長途跋涉已然釀造出濃烈的思念與幻想,禹宏寬一進門就感到了"家"的溫暖。我手捧熱茶送上去,脈脈含情看著他。禹宏寬立刻被點燃,當即就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在漢正街小攤上搶購到的一條燈芯絨牛仔褲),發出一個老光棍低三下四的哀求與呻吟。這一次,當然,我沒有用橫眉立眼來毀滅他的欲望。我只是輕微的掙扎。禹宏寬爆發出驚人的力氣,來了一番狠狠的摟抱和揉搓。在摟抱揉搓之中,他熟練地解除了包裹我肉體的服裝,包括胸罩(他的手直奔胸罩搭扣!很快解開!老練!關淳那個苕貨,卻一再需要我的幫助!啊!老手!有過女人,我得小心!)。我忽然腳底懸空了。我的身體輕而易舉被禹宏寬攔腰抄了起來(大吃一驚!那個高個子苕貨的托舉都總是失敗。)。還是咱們軍人有力量!嘿!咱們軍人有力量——這是一首合唱歌進行曲——拜託!注意力集中!姑娘的肉體,就這樣被擺放在床上了。男人還需要脫衣服呢!冬季衣服穿得多,感謝冬季!光線非常昏暗。機會就這樣來了。我拉起被子蓋住自己,掩護一隻小手摸出那顆雞心,飛快地在手絹上蓋上血印。男人鑽進了被子。一股寒冷的颶風。男人上來了,雄赳赳氣昂昂的。姑娘啊!小心!害臊的姑娘,緊緊縮著身體,緊緊閉著眼睛,面孔扭向一邊,仿佛面臨屠殺。男人呼哧呼哧地忙碌,把姑娘的四肢展開,一雙手摸來摸去,找准了那最美好的地方。啊呀!姑娘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男人已經聽而不聞。男人兀自衝鋒陷陣,樂在其中。貓在屋頂"喵嗚"聲聲。北風在疾走。青春在悲號。儘管姑娘不是處女,這種突襲讓她真的很痛,索性真的慘叫。淚水奪眶而出。含淚忍悲把手絹塞到下面的,墊在床單上。蠟燭的火舌亂了,瘋狂搖曳數次,化作一縷黑煙。鄉村的冬夜,忽然好靜好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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