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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豔春楚楚可憐地走到母親面前,說了聲"是"。辣辣伸手拉過了女兒:"說呢,也還是做的仁義的事。只可惜外面人不知道,壞了名譽。"

  豔春趴在母親懷裡狠狠哭了一場,化去了三個月的委屈和痛苦。

  這場蒙受羞辱的意外事件倒使他們母女三人的關係得到了改善。

  學校勒令豔春退了學。即使不勒令豔春也沒再去學校。冬兒主張據理力爭,去學校上課,以便獲得一張初中畢業文憑,還有半學期的學農活動之後就畢業,豔春是該得文憑的。

  豔春對文憑絲毫沒興趣。"算了。去丟人現眼幹嘛。"她說。對社員她倒說了實話,"就是書害了我。我討厭書。"

  豔春從此深居簡出,做做飯,逗逗四清,給長了一身蝨子的貓捉蝨子。她巴不得人們快一點忘記她的事,她好找個家庭富裕點兒,相貌好看點兒的對象結婚。

  11

  得屋是在一個炎熱的中午回家的。

  那天中午全家都在知了的高叫聲中午睡。不知是哪一輩祖宗傳下來的青磚黑瓦老屋到了王賢木和辣辣手中就從來沒有在白天關過大門——不管家中有人無人。得屋象早上出去上班中午回來一樣旁若無人,大搖大擺跨進門檻,穿過睡在堂屋裡的母親和弟妹們到廚房喝水。他到處找不到三年前的葫蘆水瓢,好一會兒才發現水缸上頭懸著個自來水龍頭。他擰開水龍頭,仰頭喝水,因水開得太大嗆咳了起來。

  貴子是全家中一年四季都不午睡的人。她在暗處看見一個人走進來,又在她家中喝水,她便從屋蕉走出來推醒冬兒,指了指廚房。

  從不輕易動彈的貴子使冬兒意識到家裡發生了什麼大事,她努力驅走睡意,四下裡迷迷糊糊瞧著。一看清家裡一人不缺地都在堂屋裡,她猛地清醒了:廚房有事!她拍醒社員,示意廚房裡有人。社員貓一樣敏捷輕柔地跳下竹床,抄起鐵鍬,無聲地進了廚房。

  得屋已經喝足了涼水,用手當筷子大吃廚房裡的剩菜。那正是他最喜歡吃的菜:霉乾菜炒幹子。

  社員在得屋身後緊握鐵鍬,拉開馬步,面帶他那娃娃般的笑容,說:"夥計,回頭看看你偷到誰家來了?"

  得屋回頭說:"別鬧。"說完又去吃他的。

  社員楞了足有一刻鐘,扔掉鐵鍬,跑回堂屋,叫道:"媽,哥哥回來了!"

  辣辣說:"得屋嗎?"

  辣辣起身太快,一陣眩暈使她差點摔倒,豔春和社員扶住了她。"得屋嗎?"她又問。

  社員說:"是的,我以為是個叫化子呢。"

  一個月前,辣辣敦促小叔子發出了面向全國的第三批信件。第一批信件是在外出串聯的紅衛兵陸續回到沔水鎮的時候發出的。王賢良召集串聯的紅衛兵回憶得屋的行蹤,有人說在韶山進了毛主席故居就沒見他出來,有人說在井岡山跟著北京的一支隊伍走了,還有人說是在火車去北京的途中他下錯了站。既然誰也說不準,王賢良就誰也不能信任,只好借助於他在全國各地的戰友們。第一批回信來了,得屋沒有蹤影。六七年上半年,在中共中央決定停止全國大串聯後,王賢良又發出一批信件,這次的一百封信如石沉大海,竟沒有一處回音。王賢良有點懷疑是豔春冬兒抄通訊地址時出了差錯。辣辣哭哭啼啼說得屋准死了,王賢良只好親筆寫了三十封信,希望有個準確的消息讓嫂子定下懸懸的心,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辣辣是從最壞的方面作思想準備的,同時也備了一些紙錢鞭炮等著怕一說要用又弄不到,可得屋忽然就在廚房裡了。

  辣辣仰望著高她兩個頭,滿臉青春疙瘩的大兒子說不出一句話來。這孩子猛一看是得屋,細一端詳,嘴眼鼻都腫了似的,大得不協調,陌生得不像王家人的模樣。辣辣受不住和兒子的對視,拉住兒子的手說:"好了。你可平安到家!"

  得屋沒叫媽媽,看見四清遠遠望著,說:"這是誰家的小孩?"

  四清畏縮地後退,冬兒抱住了他,讓他上去叫大哥。四清忸怩著不願意。得屋說:"算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謹遷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得屋一口南腔北調的普通話,越說話目光越灼亮。說完一個"李玉和"式的亮相:"戰友們,我走了!"

  辣辣說:"快,社員快拖住得屋!"

  辣辣明白了是什麼使三年不見的母子親近不攏:得屋精神出毛病了。一盆涼水當頭澆下,她真不想說那個"瘋"字。她讓社員去給王賢良報信,說得屋回來了但是傻了。

  辣辣對外人封鎖了得屋回家的消息。躲在天井的竹躺椅上光是望著得屋,想哭也哭不出來。

  兩天過去,辣辣感覺自己適應了新的災難。得屋雖然誰也不稱呼,但似乎誰都認識——除了四歲的四清,得屋走的時候他還在他的搖窩裡,得屋也沒有什麼暴力行動,只是強迫全家人一天三次按時准點地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彙報。其它時間他精力旺盛地在屋子裡走動,嘴巴無聲地翕動,眼睛永遠不停留在人身上。

  和丈夫酷似的鏜鏜的腳步聲終於喚起了辣辣的責任感,"唉,誰讓我養了他。"辣辣說。

  辣辣召集豔春,冬兒,社員三個大一些的孩子一起動手,給得屋洗了澡,理了發,清除了脖子和耳根的污垢,消滅了數不清的蝨子及蝨子卵,換上了他父親生前穿過的襯衣。襯衣特意用米湯漿過了,使得屋看上去挺括一些。

  得屋當然是拼命反抗,水濺得滿屋都是,貴子和四清都嚇哭了。因為寡不敵眾,得屋還是被修理一新。

  一個還算清爽的夜晚,辣辣陪著得屋到街上轉了一圈,她買了兩斤糖果,散發給向得屋打招呼的鄰居街坊,說是得屋從外地給您老帶回來的。

  不知是熟墊的老街喚醒了得屋的理性,還是他根本就沒失去全部心智。他與母親配合得比較好,沒有朗誦毛主席語錄,也沒有說些有悖常理的話,就如母親事先囑咐時那樣點頭微笑。一般十八歲的大男孩見到街坊都可能有這種表現。結果不久以後,就有前街的吳姥姥來給得屋提親。辣辣說:"他有女朋友呢,是同學。等小孩子把戲玩夠了,吹了再請您正經做個媒吧。"

  辣辣的喜悅沖淡了得屋剛回家帶給她的憂傷,她堅信得屋可以治好。等有了錢就送得屋去武漢治病。

  日子一長,險峰惡水的事就平淡下來了。最讓人操心的事還是怎麼活下去,怎麼才能活好一些。具體點說就是吃什麼?是否能隔上一段時間弄點肉湯喝。

  一個正發育的大姑娘閑在家裡,驀地又添上一個正發育的大小夥子。尤其得屋,飯量驚人,辣辣減少了自己的份量也擋不住一個嚴峻事實的降臨:家裡就要斷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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