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你是一條河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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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兒跨了進來,看樣子她已經在房門外聽了很久。她的嘴唇嗡嗡了好半天,鼓足勇氣說了話:"按道理,這錢應該歸還失主。" 社員對姐姐說:"去你的!" 冬兒說:"應該歸還,這樣不好!" 社員說:"媽你讓冬兒出去,讓我歇一會,我疼死了。" 辣辣說:"冬兒你先去廚房揀菜吧。" 冬兒撅起嘴扭身沖了出去。辣辣隨後來到廚房,試圖給女兒解釋社員的行為純屬不懂事,好心做了壞事,往後不幹就行了。這次就別再提了。辣辣為了全家有飯吃為了保全社員的自尊心和名譽,有點兒低聲下氣地求冬兒不要大聲嚷嚷讓鄰居們聽見。"你弟弟將來還要成家立業的。"她說。 "正是因為這個才應該讓他送還人家的錢,給他一定的懲罰。"冬兒說。 "放屁!"辣辣一刀拍在砧板上,她忍無可忍了。"告訴你,這個家有一半是社員撐著,他小小一個孩子,一心體貼做娘的,一心顧念兄弟姊妹,不是他這樣,你早餓死了!我喜歡這懂事的孩子,你就氣吧!這家裡好像就你能,就你是個人物!才十三歲就像個小媽似的,滾一邊去!" 冬兒摔了手中的菜,叫道:"我不滾!這是我的家!你們淨做些丟人的事,不怕醜嗎?" 辣辣奔上來捂女兒的嘴,冬兒靈活地閃開了。冬兒叫道:"我要說,要說。"臉脹得紫紫的,脖子上青筋鼓起老高。母女終於爆發一場面對面的惡戰,都直截了當地刺傷對方,話語裡全是赤裸裸的仇恨。辣辣"婆娘長婊子短"的罵些髒話,冬兒的伶牙利齒顯然占了上風。李啟孝的夜半送米,福子的夭折,得屋身無分文的出走,貴子的孤僻,豔春的缺少家教,社員的偷東西,孩子們襤褸而肮髒的衣服,頭髮裡的蝨子,滿地的痰和渣滓,家具上隨意擦上的鼻涕……冬兒跳著她的腳一一數落,辣辣眼珠都氣翻了。直到豔春回來勸開母親和妹妹,咬金四清都上來扯的扯,拉的拉,王家歷史裡最尖銳的也是空前絕後的一場母女舌戰才告結束。 辣辣有生以來第一次因為生氣而吃不下飯。冬兒則大吃特吃,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快活。可她遭到了報復,她添了飯回到桌邊坐下時坐了一個空,一屁股摔到地上,等她爬起來重新吃飯時,碗裡撒了一把沙子,她倒掉飯再去添時,鍋裡已經空了。社員和豔春坐在冬兒兩邊,冬兒懷疑是他倆搗的鬼,但沒有抓住證據。只有她一個人在飯桌上上下下折騰,其他五個孩子都平平靜靜在吃飯。 社員的傷口剛一結痂,他就頻頻外出。家裡一會兒多了幾個饃饃,一會兒又多了一捆菜。有天鄰居告訴辣辣說半夜起來解溲發現她家屋頂上有人影躥動,辣辣趕緊推開孩子的房間。社員還在睡懶覺,可他球鞋底子上沾滿了濕潤泥巴,床上有幾件嶄新的顯然是別人家的衣服。辣辣抱走了衣服。一會兒居委會負責人就來登門表揚社員拾金不昧。 辣辣再不敢大意,果斷地挖出了埋在踏板底下的一隻金戒指,這是她珍藏十八年的陪嫁,也是全家最值錢的財產。摩娑著金戒指,辣辣眼睛濕潤了,傳了三代人的東西在她手裡流失出去了。有什麼辦法呢?人窮了什麼也保不住。 辣辣把金戒指塞進了孫怪老婆的手心。對這個神通廣大的老婆子說:"明白我的苦處了吧,無論如何,給我找個長久掙錢的事。" 在取金戒指時,辣辣發現了踏板底下的書。這本兩年前在豔春手中丟失的書看上去決不是丟失而是被人精心藏匿在這兒的。書是用幾層報紙包紮好的,靠著書的一層居然還是防潮蠟紙。憑直覺她認為這不是社員幹的。偷自己家裡的東西更糟糕。辣辣翻開書,疊了一頁,在折疊處吐了一大口綠濃痰以表示警告和憎恨,然後原封不動放在踏板底下。 待辣辣一個小時後從外面回來,書被拿走了。晚飯時冬兒眼皮紅腫臉色難看,像被霜打過的小草。辣辣砰地頓下飯碗,說:"都聽著,這家裡出了家賊,我把醜話說在前頭,誰要再幹窩裡偷的事,我砍斷她的手。" 孩子們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母親指的誰。 10 在揭穿了冬兒之後,辣辣準備收收豔春這匹野馬的韁。但她遲了一步,豔春突然做出了一件她做夢都夢不到的事。 一個秋風秋雨的陰雨上午,猛烈的捶門聲驚醒了正睡懶覺的辣辣全家。社員聞聲下床,眨眼穿好衣服,攀上了天井的樹準備逃走,細一聽外面是一片革命造反口號聲而不是叫喊抓小偷他便警惕地停止了動作,拭目以待。 辣辣莫名其秒地迎進了一大群革命者,好半天才弄清他們要幹什麼。辣辣大聲地反復說他家根正苗紅,祖宗三代都是工人階級,又說家裡一向清貧,"四舊"封資修東西想有都不可能有。 為了避免辣辣的糾纏不清,革命造反派們停止了叫嚷和呼口號。一位幹練的紅衛兵說:"我們找王豔春。她與我縣最大的走資派羅山奎勾勾搭搭。在昨天深夜裡挖穿牛棚劫走了他。" 大家這才發出呐喊:"揪出王豔春,交出羅山奎!" 辣辣知道羅山奎,解放前打日本鬼子威鎮沔水洪湖兩鎮的羅白麻子,解放後的縣委書記,他老婆有雙黑亮的高跟皮鞋。豔春,小巷深處一個十五歲的黃毛丫頭,這是哪裡跟哪裡啊! 豔春披著衣服,戰戰兢兢從房間出來,倚著牆壁抽抽泣泣說不成話,只會搖頭。辣辣摟住女兒的肩膀,要女兒別怕。她大笑著說真是天大的誤會,女兒從來不隨便外出,更沒有深夜裡不歸家。辣辣話還沒完,羅山奎被人從豔春的床底下拖出來了,豔春"哇"地悟住臉,軟在地上,熱尿潤濕了一大片地面。口號聲歡呼聲刹時間響徹雲霄。 社員的機靈和神速的腿又為家裡立了一大功,他及時找到了叔叔王賢良。 王賢良的到來使豔春避免了陪綁遊鬥乃至收監坐牢的厄運。但他還是聲色俱厲地斥責了豔春政治上的糊塗。幸虧豔春還只有十五歲,如果是十八歲,作為一個成年的公民她將以窩藏走資派的反革命現行罪被捕判刑,誰也救不了她。王賢良的話差點又一次嚇暈辣辣。 辣辣將豔春關進房間,轟走看熱鬧的人們。端個凳子守在豔春房門口,結結實實罵了一天。她被女兒的膽大妄為激起了無比的憤慨,什麼世界?一個黃花閨女白白讓一個半老頭子斷送了一輩子的名譽!她怎地養了這麼個傻丫頭。 豔春將頭捂進被窩裡以免聽到母親的聲音。在出事之前,她一直恍若自己是冬妮婭小姐。她在郊外的水塘邊遇上並認識了羅山奎。儘管羅山奎在放牛,但他相貌堂堂,談吐不凡。革命,黨,人民,路線政策等等他全懂,豔春相信他是個真正的共產黨人。豔春對他微笑,他居然是那麼地尊重和感激她。她不假思索就進入了幻覺中的浪漫的戀愛。她天天去郊外小河邊。她裝做洗衣服的村姑對著牛棚唱歌。她聽他講過去的革命故事。為他採桑棗和無花果吃。當他想逃出去上北京告狀時,她主動為他獻策並勇敢地扒穿了土牆,在風雨交加的夜裡救出了他。她一直以為他要說"我愛你"了,可當他躲進床底下的時候,他悄聲說:"你真是一個好孩子!" 一切又真像一個夢。豔春回頭一看,都覺得那個女孩完全不是自己,在造反派們找到羅山奎的那一刻,她突然醒悟了,後悔得要命,怎麼鬧著鬧出了這麼大一場醜事。 三個月裡,豔春就那麼捂著頭臉躺在床上。如果不是春暖花開,棉絮裡長了跳蚤,她還不知道躺到哪年哪月。 冬兒一向與豔春不太融洽。這件驚天動地的事令冬兒不得不對豔春刮目相看。整整三個月;她為豔春端水送飯倒尿罐。豔春下床後第一件事便是向冬兒講述了她和羅山奎的故事。但虛榮心迫使她沒有在傲氣的妹妹面前暴露自己的後悔。 冬兒聽豔春的故事聽得如癡如醉,熱淚盈眶。"豔春,你真行!"她反復這麼說。 為了豔春和母親重新相認。冬兒主動趕著辣辣叫:"媽媽。"以妙齡少女的狂熱和純情,將豔春塑造成了一個美麗崇高的姑娘。辣辣聽了冬兒的話,問她是不是看多了閒書瞎編亂造,冬兒說:"不信你自己問豔春嘛。" 辣辣說:"豔春你出來,冬兒講的是實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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