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你是一條河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二 | |
|
|
12 在一個又一個睡不著覺的夜晚,辣辣仿佛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小號的聲音。她以為命運又一次明確地向她顯示亡夫對她的召喚。她悄悄喚醒豔春,囑咐了幾句今後要帶好弟妹之類的話,驚觫著尋到了發出小號聲音的地方——襄河堤坡上。她吃驚地看見咬金站在那兒吹著他父親遺留的小號,並且已經吹得十分熟練,《大海航行靠舵手》裡還充滿了音樂的激情。 平日被幾個大孩子淹沒了頭角的咬金在一九七零年秋天的一個深夜露出了他的崢嶸。他為自己的號聲能引來母親而自豪得手舞足蹈。他讓母親坐在散發著野草清香的堤坡上,給母親表演了一段"忠"字舞。 "我跳得怎麼樣?"咬金問母親。 辣辣說:"好得沒法說!沔水鎮沒人比得上你!" 辣辣並沒有被母愛遮住眼光,她的評價基本是正確的。 咬金經常在碼頭工會玩耍,他和父親的同事相處很好並嶄露了他天生的文藝才能。他不僅學會了小號,而且能歌善舞,擅長編排大型群眾演唱。在工人階級隊伍極度缺乏文藝人材的情況下,碼頭運輸公司招收了咬金,以使工會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在名目繁多的演出中贏得應有的榮譽。咬金自動退了學,成天忙碌在宣傳隊裡,直到通知他明天是領薪水的日子,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是一名工人了。 他想在明天領到工資後把一切都告訴母親,讓母親驚喜交加,獲得母親的親熱撫摸和公開讚揚——就像對哥哥社員那樣。但在母親真誠地誇獎了他的舞蹈之後,他忍不住滿心的得意,終於提前告訴母親他憑自己的本事找到了工作,明天他將領到十八塊錢的月工資。他說:"十八塊錢可以買一大缸米,對嗎?" 辣辣說:"對。" 辣辣摟住了咬金,像咬金私心裡渴望的那樣撫摸著他的頭頂。"我的好兒子!你幫了媽的大忙,真是大忙啊!" 咬金感到母親柔軟懷抱裡暖烘烘的細細震顫快要震出他的眼淚。他害羞地快活地溜出母親的臂彎,拾起小號,說:"媽媽,我們回家吧。" 這是咬金自懂事以來得到的唯一的一次母親的擁抱,也是他這輩子僅有的一次,仿佛剪斷了十一年的臍帶又親和在一起了。他永遠都記得十一歲秋天的這個夜晚,襄河堤上的星空,野草苦澀的帶著蒿子氣的清香,秋蟲的鳴叫和堤那邊河裡船家的說話聲。這一團溫馨的記憶使他的歌舞富有靈氣,使他在眾兄弟姐妹中和藹敦厚,使他對母親無怨無恨——儘管辣辣始終都最偏愛社員。 百姓人家能有咬金這樣的兒子應該是福氣了,王賢木如果九泉有知定會心滿意足。 第一次領到工資的十一歲的碼頭工人王咬金請全家喝了一頓龍骨湯。飯桌上洋溢著對咬金的溢美之詞,只有冬兒說了句掃興的話:"這麼小不讀書多可惜。" 豔春反駁了一句:"讀書還不是為了工作。如今讀書有什麼用?" 不過兩個姐姐的話一點都不影響咬金的情緒。 這時候,孫怪老婆也來給辣辣報喜,她給辣辣找到工作了。是參加獻血隊。在家庭加工業癱瘓的文化大革命時期,沔水鎮有一大半家庭婦女差不多急瘋了,獻血隊因此而急劇膨脹,變成了十分緊俏的工作。當時沔水鎮擁有儲存血漿設備的醫院只有一所,血庫組織的民間獻血隊只要求十五至二十人。血霸應運而生,只有用厚禮與交情打動了她才有可能推薦到血庫頭目老朱頭那兒。再由老朱頭挑選淘汰。孫怪老婆過五關斬六將,排擠掉一名四十歲的婦女,讓辣辣頂了缺。 孫怪老婆拿來的是一份"獻血光榮"的卡片,只登上個名字,到醫院檢查一下有沒有肝炎,沒有就可以幹那活了。 "那活兒"是沔水鎮婦女給"賣血"取的代號,為了丈夫孩子的名譽,那活兒是樁地下買賣,這就愈使競爭格外地激烈起來。 孫怪老婆說:"那活兒你敢不?" 辣辣眼皮都沒眨一眨:"敢。怎麼不敢呢!"辣辣唯一要求孫怪老婆送佛送到西天,替她嚴格保密,她怕兒女們知道了不依。窮得賣血——孩子們將來找個對象都抬不起頭。 孫怪老婆與辣辣開了句玩笑:"怕什麼怕?咱又不是去賣X。" 兩人拍肩打手樂了一回。 夜裡,躺在枕頭邊,辣辣還是難過得淌了一會子淚,生生將父母給的血抽出去,能不虧身子? 見老朱頭的那一天是個大好晴天,辣辣買了兩瓶沔水大麯準備送給掌握生殺大權的這個人。只要老朱頭不為難,辣辣就可以掙錢了。 辣辣這年三十六歲,還有著濃黑的頭髮和比鄉下女人白嫩的肌膚。這天她梳洗了頭臉,穿了身乾淨衣裳,看上去是個好看的中年婦女。老朱頭卻意外地是個鄉下人模樣,厚嘴唇闊鼻子,開口說話有些靦腆味兒。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心裡都一陣輕鬆一陣愉快,這就是緣份了。 老朱頭不僅接納了辣辣,還破天荒當天就安排辣辣工作了。辣辣提心吊膽地躺上一張潔白的小床,在將胳膊伸進牆壁上的圓孔時,她發抖了。老朱頭微笑著拍拍她的額頭,說:"不怕,像螞蟻咬了一口。" 果真胳膊上像被蟲子蜇了一下。前後不到十分鐘,辣辣已經坐在休息室裡喝肉絲湯了。喝完免費的肉絲湯,辣辣領到了四十五塊八角錢和特供的雞蛋票紅糖票各半斤。 辣辣像做夢一樣不敢相信這麼簡單就賺了一大筆錢,"這款子是我的?事情完了嗎?"她問老朱頭。 老朱頭說:"可不,你可以回家了。三個月以後再來一次。" 辣辣沒等三個月,三天之後,她買一包燒臘一塊女人的布料登門拜謝老朱頭。老朱頭住在一間單身宿舍裡,老婆孩子全在農村。辣辣沒想到老朱頭同自己一樣也是個養活一大家人的勞碌苦命。兩人說著鋪開燒臘喝起酒來,邊喝邊把個人之苦傾吐了個痛快,醉了天色也晚了,辣辣就留下睡了。 冬兒對老朱頭異常敏感,在他第二次來喊獻血時,冬兒搶在母親之前說:"你是誰,找我媽做什麼?" 辣辣當場就惡了冬兒一通,倒是老朱頭勸了辣辣,讓她不要傷孩子的心。"冬兒沒錯,有錯的是我們。"老朱頭說。 "我們有什麼錯?也沒錯!"辣辣雖是強了一句,也就沒再找冬兒的碴。 老朱頭再也不來親自喊獻血,在巷子口用糖果收買一個孩子或是托人捎個口信。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