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你是一條河 >  上一頁    下一頁


  辣辣吐了一口痰又繼續縫補衣服。這時貴子突然淒厲地哭起來。說:"福子肚子疼死了。"

  辣辣再撥福子,福子已經是昏厥過去的狀態,醬黃的臉色愈發黃得怕人。

  "是肚子疼嗎?"辣辣問貴子。貴子點頭,指自己的肚臍部位。辣辣根據經驗斷定是肚子裡有蛔蟲。

  冬兒插嘴說:"我看要送他去醫院。"

  辣辣說:"少給我逞能。"

  辣辣吩咐冬兒舀一瓢涼水來,吩咐社員去挖苦柬樹的根。她用涼水噴醒了福子,給他在額頭,喉管,背脊上刮了痧。

  在喂福子喝藥時,一直沒開口的福子突然十分清楚地說:"我不喝中藥!"

  辣辣讓冬兒,社員和咬金按住福子,往他嘴裡灌了一大碗苦柬根熬的打蟲湯。灌藥的時候貴子奔出他的角落,用牙齒撕咬母親的衣服,哭喊道:"他說不喝中藥,不喝中藥!"

  半夜裡,福子的病勢沉重起來,渾身灼熱,腹脹如鼓,牙齒磕得直響。冬兒敲響板壁大聲央求母親送福子去醫院,辣辣吼道:"別大驚小怪好不好?蛔下蟲來不就結了!"

  冬兒為福子不停地撫摸肚子,小聲安慰他。

  天亮時分,福子喉嚨裡咕嚕作響,嘴裡冒出一大堆肥皂泡似白沫。辣辣趕到床邊時,福子正伸手亂抓。辣辣遞上自己的手,福子甩開了它;摸到了冬兒的,一下子捏得緊緊的,清晰地叫了聲:"姐!"頭一歪就斷了氣。王家的八個孩子之間從來都是不分長幼,直呼姓名,福子臨終一聲親昵呼喚猛地彈撥了孩子們的心弦,他們不由自主心酸得大哭起來。

  豔春一夜未歸,天明剛進家門,本來是滿面春風的,一下子也怔在那裡。

  辣辣一把摟住福子,呼天搶地"兒啊肉啊"嚎啕不已。她後悔得恨不得一頭撞死。

  鄰居們幫忙料理了福子的後事。孫怪手巧,叮叮噹當幾下釘成了一口白皮棺材。孫怪的老婆和其他女人替福子擦了澡,換上了最好的一套半新衣服。富有經驗的孫怪調了一點鍋底灰,抹黑了福子的臉,免得這沒成年的孩子不懂事跑回來害人。

  辣辣一直倒在豔春懷裡哀哀慟哭。福子被埋葬一天后,冬兒怨恨的眼光盯醒了母親。辣辣試圖摸摸冬兒的手錶達自己真誠的悔恨,但冬兒躲開了。辣辣找了個藉口,指著豔春的鼻子大罵一通,罵她在外面野瘋了一點不顧家不顧弟妹,像個爛婊子,借此來間接表揚冬兒。豔春對母親和妹妹的心理洞若觀火。

  "得了得了。"她說:"別拿我當靶子。我不過在同學家多玩了一會兒。你們該怎麼就怎麼。"

  冬兒承認姐姐的說法,在福子這件事上,她決不原諒母親,決不!辣辣自然也明白冬兒的態度,她可以理解女兒但更加討厭她。

  辣辣暗地裡派社員去糧食局秘密打聽老李的下落,糧食局已沒有人還記得過去的股長李啟孝。社員在回家的路上偷偷撕了幾張黃裱紙的大字報,辣辣把它們剪裁了一下,鑿了錢眼,在夜深人靜時分燒給了福子。

  福子的死亡對其他孩子沒有很大影響,對貴子卻是深不可測的創傷。

  辣辣懷著無比的內疚一改從前對貴子的漠不關心,而貴子卻鮮明地表示對母親的反感,屢屢摔掉母親的手和吐掉母親夾給她吃的菜。貴子再也不叫"媽媽"。更長久地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用貓一樣發綠的眼睛盯著人。不論春夏秋冬,她都瑟瑟發抖,無論採取什麼辦法也改變不了她那種唇亡齒寒的孤寂模樣。久而久之,辣辣只好放棄自己的努力。將母愛通過冬兒傳達過去。辣辣很不情願與冬兒打交通。但貴子只認冬兒一個人。

  9

  福子死後不到五個月,社員又差點被人打殘廢。

  那天辣辣正在菜市場的垃圾堆裡扒菜葉子。街坊上的一個小孩飛跑過來告訴她,說社員在百貨大樓門前被人打死了。辣辣剛喪一個兒子,哪經得起這種打擊,她跑了幾步,哇地吐了一口血痰。

  社員其實沒死,他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上鮮血淋漓,看上去很嚇人。辣辣衝開人群,一頭撲到社員身上號哭。,摸摸社員鼻子裡還有熱氣出入,辣辣心頭一松,朝四周的人大吼大叫:"為什麼打我兒子?他才十一歲,是個沒父親的孤兒啊!你們好狠心!"

  人們一聽這話,生出了一些惻隱之心,被盜的人經大夥一勸,也消了一半火氣,同意不再打社員,但要辣辣勸兒子交出竊走的四十元錢。

  任憑辣辣企求,怒駡,社員依然死狗般躺在地上不吭不動。辣辣生怕再失去這個兒子,為了早點送社員去醫院,辣辣雙淚橫流,狠下心厚了臉皮給人們跪下了。

  社員在醫院急診室門口掙脫母親和朋友的攙扶,執拗地往自己家裡走。

  "不,兒子,別怕用了錢,我有錢。"辣辣說,她被十一歲兒子的體恤感動得涕淚交流。社員始終不說一句話,只用親熱的眼光看了看母親,有些調皮地碰了碰母親的手,辣辣再沒有辦法不依順兒子。

  辣辣親自動手為社員擦洗傷口,在襄河野草豐茂的防波林中采了雞血藤和馬齒筧,毫不猶豫地用積攢了十天的準備拿去換鹽錢的雞蛋調製了草藥,為社員一處一處地敷貼。

  流血和疼痛止住了,社員拉住母親的手,張開嘴,吐出了一團被血和涎水濕透的鈔票。辣辣恍然大悟,心裡頭小鼓咚咚地敲,驚歎這孩子的精明和吃苦能力,面上卻是惱怒,立眉揚起巴掌想打他。

  社員說:"媽,你不能白白給人下跪。"

  "混帳!"辣辣舉著打不下去的手,說:"你是先做的,媽是後跪的。"

  "可我讓他們打了呀,我流了血呀!我們沒有活做了,媽媽你拿什麼買米給我們吃?我得幫你。"社員的眼睛稚氣而明亮,臉還是圓乎乎的娃娃臉,腮邊一個小酒窩時隱時現,說著話還朝母親翹起嘴角撒嬌地笑。

  辣辣的指頭落在兒子額上重重點了一點,又忍不住親了親。

  辣辣展開了四張十元的鈔票,拿手輕輕地撫平它們的皺折,沒說的,這是全家的救命錢。

  "社員,我的兒,媽告訴你,人窮要窮得有志氣。媽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一個寡婦拖七個孩子還能怎麼樣,想的就是你們後輩有出息,給媽爭點臉面。懂嗎?"

  社員點頭。

  "再不能做這種事了!答應我。"

  社員說:"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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