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你是一條河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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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豔春還叫駡幾句,後來她不吱聲,再後來她就吱吱笑。冬兒則毫不客氣地掐哥哥的腳。有一天半夜,冬兒被刺痛驚醒,得屋的腳伸進了她大腿內側,冬兒取下頭髮上的鐵髮卡猛刺得屋。"小婆娘,你還真刺嗎?"得屋大膽地說。 第二天,冬兒要求母親替他們兄妹分床睡。 辣辣頭一擺,說:"哦——" 冬兒不在乎母親的嘲諷,堅決地說:"我們都大了,應該分的。" 辣辣說:"我看只有你一個人大了,你的心眼大了。" 夜裡冬兒自己採取了措施。她卸下門板搭成床,抱貴子睡在門板上,兩人裹一條父親在世用的破棉絮。半夜貴子滾落下來,床板轟隆一聲垮了。貴子在黑暗中驚惶失措,一跤跌在剁蓮子的木盆裡,被插在木墩上的蓮刀砍開了眉骨。 辣辣抱貴子去醫院縫了七針,打了破傷風的針,花了五塊多錢。氣得她連夜審問,從得屋至福子,一排五個全都赤腳站在碎瓷片上。儘管受了刑,也還只有冬兒敘說了實情。冬兒一說完,辣辣刷刷刷給冬兒的嘴巴一頓好打。 "不是女孩子能說的話你都說得出口!"辣辣說:"活象個小妖精!給我把你那嘴巴閉緊些!" 冬兒的嘴唇立刻腫了起來,半個多月裡都像一朵盛開的喇叭花。 比起得屋的懲罰,冬兒這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辣辣用兒子自己搓的麻繩將他吊在堂屋的橫樑上,渾身上下只留下一條紅領巾改做的小褲衩。一盆鹽水。掃大門口禾場用的大竹條掃帚。掃帚蘸蘸鹽水,不分上下狠命亂抽。不一會,得屋就皮開肉綻成了個花人,得屋野狗一般的慘嗥驚動了一條街坊的人,孫怪的老婆把大門拍得哐哐響。社員見事不妙,偷偷從天井攀了出去找來叔叔救命。王賢良趕到才奪下嫂嫂手中的掃帚。 辣辣汗流浹背坐在椅子上,說:"畜生,明白了吧。老娘養的是人,不是畜生。誰要做畜生老娘就打死他!" 足足花了四個多月,得屋才康復。自從他身上剔出最後一根竹刺後,他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他主動與社員合作了一張床並且在兩張床之間掛了一道簾子。對家庭成員中的女性都敬而遠之,恭恭順順。老實得當文化大革命破門而入時,還戰戰兢兢不敢響應。 在王賢良離家後不久的一天,一夥學生沖進家裡,說:"得屋得屋,你這樣好的出身還不去造反當紅衛兵!" 學生們鬧鬧嚷嚷拖走了得屋。 二十多天后,得屋突然闖進了家門。身後跟了一群紅衛兵,都穿了軍裝,戴了紅豔豔的袖章。得屋揚眉吐氣地解下腰間的武裝帶,在空中掄得劈啪作響。 由於先前有王賢良巨變的樣子,全家人對紅衛兵小將得屋的巨變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奇。得屋指揮戰友們強行剪掉了母親的髮髻和冬兒的辮子。冬兒的頭髮是得屋親手剪的,故意剪得很短並且參差不齊。辣辣和冬兒都深明大義,在耀武揚威的得屋手下,都只嘀咕了幾聲。 短短幾個月,得屋長高了半個頭,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喉節象錐子一樣刺出來。嗓音由童聲變為打鳴小公雞似的又很快變為青年男子清亮的喉音。他以他驚人的精力日以繼夜的破四舊,揪鬥走資派,張貼大字報,大夥對他全都刮目相看並擁戴他做了一名頭目。 王賢良和王得屋經常在公共場合碰見。叔叔稱侄兒為王副團長,侄兒稱叔叔為王司令,神情都很嚴肅端莊,儼然出身軍人世家。 沔水鎮對於得屋來說很快就變成了蠶繭,大大小小幾百個走資派他滾瓜爛熟,只能炒剩飯一樣鬥來鬥去。他不懂也不想弄懂糾纏不清的路線,方針,政策問題,只熱衷於狂暴的批頭遊街。而沔水鎮的街也只有那麼長。通過與戰友們的思想交流,他開始考慮這麼個事:他是否應該到更大的大風大浪中去鍛煉? 在一個閑得無聊的夜晚,得屋忽發奇想,拿了杆紅纓槍到街上去巡邏——這是紅小兵們的事。他攔住每一個路過的行人,這行人就必須停下來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因為冬夜月色昏暗,路燈已被破壞,得屋紅纓槍一攔,攔住了頭裹圍巾的母親。 辣辣根本沒抬眼看對方,匆匆忙忙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人民萬歲'!" 得屋聽出了母親的聲音,但他被母親的狡猾和敷衍激起了義憤。 "太簡單了!才四個字!再來一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辣辣應聲抬頭。說:"嘿,冬兒住院了!"她撥開紅纓槍蹬蹬地走了。如果得屋想追回母親並不困難,但扣留她肯定得他到醫院去送夜飯。這就是沔水鎮,攔不到一個階級敵人卻劈面攔住了自己的母親,多沒意思呵!這件事促使得屋連夜下了出去串聯的決心。 次日得屋回家了。他宣佈他馬上要去串聯,首先去北京見毛主席,然後去革命聖地延安,韶山,瑞金,遵義,井岡山,瀘定橋以及大寨大隊。 "你支不支持我的革命行動?"得屋逼著母親趕快回答。 辣辣沒上兒子的當,直奔主題說:"我沒錢!" 得屋惱羞成怒,掀翻了飯桌,大聲嚷嚷:"沒有!沒有!這個破家裡什麼都沒有!沒有錢,沒有權,連個像模像樣的走資派都沒有!一群蛆!婊子養的!" 辣辣上前拽住兒子的挎包,說:"你一分錢盤纏都沒有,你不能走。" 得屋一掌推開母親,大步竄了出去。 得屋從此一去三年,三年裡毫無音訊。 不久沔水鎮發生了搶槍事件,造反派和保皇派都從人民武裝部獲得軍火而開始了逐步升級的巷戰。大街上拉起了電網;一枚六零炮彈誤入民宅,炸死了一家三口;王賢良在武鬥中左腿重傷。滿目硝煙使辣辣猜測得屋一定死在他鄉了。每念及此,她便流下一注清淚。但她幾乎沒有工夫去認真地為大兒子悲傷,家裡發生的禍事太多了。 8 首先是雙胞胎之一福子的死亡。福子和貴子在得屋外出串聯的第二年滿了七歲。辣辣認為學校沒有正常上課,去了也是白白浪費錢,所以讓到了學齡的雙胞胎仍舊呆在屋子的角落裡。 永遠陰暗的角落是雙胞胎盤據了七年的據點,他們倆在這兒玩泥巴,互相捉蝨子,自得其樂。他們在生長的七年中很少開口說話,與兄弟姐妹們格格不入,長期受社員咬金的欺負,近年來才學會用牙齒咬人的方式進行反抗。 由於他們是二位一體,辣辣就疏忽了對他們必要的幫助和保護,從不擔心其他孩子會把他們欺負得怎麼樣。以至於福子和貴子長到七歲還沒刷過牙,渾身都是蝨子,患疾染恙都是自生自滅,形成了後天所致的弱智。 當福子刺蝟一樣團著身子從角落滾到堂屋中央時,辣辣才發覺這個兒子有點不同尋常。她用腳尖撥了撥福子。 "喂,你怎麼回事?" 福子不出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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