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你是一條河 >  上一頁    下一頁


  碼頭工會的銅管樂隊差不多成了專業樂隊,樂手們不再扛麻袋而工資照發,他們只是全心全意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鼓吹就行了,那些日子裡,沔水鎮的大家小巷都響徹嘹亮的樂曲聲和樂手們踏踏的腳步聲。不論在哪條街道,樂手們只要看見了辣辣,總是朝她揚揚喇叭以示致意。每當這時,辣辣便不禁為自己丈夫的早逝感到無比傷心和遺憾。

  值得寬慰的是王家還有個王賢良。王賢良一改從前走路怕踩死螞蟻的迂夫子形象,當上了紅衛兵造反司令部總司令。他經常威風凜凜在街頭演講,穿著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腰間的武裝帶使他挺胸收腹,鬥志昂揚。他有一支專用的電喇叭,身邊總是跟著年輕漂亮的劉志芳。劉志芳曾是廣播站播音員,現在是王賢良的宣傳部長,專門聽他的指示領呼口號。

  四清只要看見王賢良就扯著嗓門叫喚"叔叔",王賢良則循聲望來,向嫂子行個很標準的軍禮。"哢嚓"一聲,牽動了辣辣的滿腔自豪。自豪之餘未免有些酸溜溜地想小叔子一定會和劉志芳結婚的。她仔細觀察過劉志芳的舉止神情和體態,認為她已經和小叔子那個了。

  曾一度辣辣也參加了居委會家庭婦女們組織的"愛武裝"戰鬥兵團,戴了紅袖章,背了語錄袋,上街遊了行,揪鬥了兩次蔣繡金。後來她實在鬧不清縣委書記羅山奎是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加上家務事太多,就退出兵團當了逍遙派。碼頭工人是堅決保護羅山奎的,王賢良是堅決打倒羅山奎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辣辣誰也不想得罪。

  在紅衛兵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舊",大立"四新"的行動中,辣辣有生以來見識了那麼多的高級物件:珠寶首飾,金銀餐具,觀音菩薩,大厚本的書籍。最使她抨然心動的是一雙黑亮黑亮的女式高跟皮鞋。那麼小巧秀麗,雍容華貴,她竟不顧當時的革命形勢發了一個十分反動的心願——此生此世她辣辣也要穿一雙這樣的皮鞋!

  在憤憤不平心情的支配下,辣辣從廣場焚燒的書堆中偷回了一本厚書。她家中還沒有過這麼厚的書呢,可人家已經用過了要燒掉,上廁所或引火不好嗎?

  辣辣偷回的書是翻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她至死也沒明白為什麼正是這本書改變了兩個女兒豔春和冬兒的人生道路。

  書拿回家之後,豔春就霸佔了。豔春挑著章節看了保爾與冬妮婭的戀愛情節,撕下了有關插圖。冬兒反復哀求豔春把書借給她看看。豔春說:"送給你都行,你得用東西交換。"

  冬兒知道姐姐想要她的絨線衣。這件絨線衣是叔叔送給她十歲的生日賀禮,也是因為她背會了叔叔寫的全部情詩而獲得的獎勵。母親將紅絨線裡摻進一股白棉紗,織成了一件花色的上衣。豔春一直垂涎這件絨線衣,冬兒就是頑強地抵抗著不給她。

  當豔春把書伸到冬兒面前時,冬兒脫下了身上的絨線衣。豔春穿上這件漂亮的衣服,逛遍了沔水鎮包括近郊。紅衛兵大鬧革命尋求真理,她在革命中目的明確地尋找愛情。在豔春眼裡,五官端正一些的男青年都很像革命者保爾。柯察金,遺憾的是他們並不格外注意她。

  冬兒如饑似渴地讀書,第一遍幾乎是生吞活剝,往後是逐字逐句,每個標點符號都品上一品。繁體漢字對於她是一種誘惑,誘使她認識它,理解它,然後給她回味無窮的意味。在許多個深夜裡,冬兒湊近窗戶,借著路燈射進的光亮悄聲閱讀,她那十二歲的瘦小胸脯像一隻共鳴箱,被書中的激情振動得劇烈顫抖。她緊握她的小拳頭一遍又一遍揩去眼中的淚水,發誓將來決不像母親這樣生活,決不做像母親這樣生一大堆孩子的粗俗平庸的女人!

  冬兒把書珍藏在母親床前的踏板底下,這是所有人意想不到也決不會翻動的地方。家裡的清潔是冬兒做,除了她以外,沒有人覺出地面的肮髒。

  豔春的變化是明顯的,辣辣譏笑大女兒像只春天的貓,企圖用難聽的話阻止她過多的外出。冬兒平靜得秋水一般。寒冬時節她得了嚴重的感冒,高燒不退,住院的時候醫生責怪辣辣怎麼只給女兒穿件薄薄的舊棉襖,辣辣這才發現冬兒的變化。

  冬兒說:"絨線衣是我自願送給豔春的,請您別管這事。"

  辣辣說:"呵,請!您!我們家怎麼像過去資本家一樣說話了!"

  經濟來源的斷絕使辣辣掉進了冰窖裡,冷靜了下來。蓮米麻繩和豬毛的加工廠相繼停產。當手裡還只剩下兩天的飯錢時,她詛咒起來:"該死的!這場熱鬧還有完沒完?"

  7

  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卷出這個家庭的第二個人是得屋。

  得屋雖是長子,既不如豔春大膽潑辣,又不如冬兒心眼聰明,老是受制于兩個妹妹,體現不出長子的精神。他一直處於窺探狀態,時時刻刻在尋找時機大鬧一場。

  自恃是頭男長子,得屋原以為母親無論如何是偏愛他幾分的。他不懂皇帝才愛長子,百姓疼的是小兒。辣辣早就瞅著大兒子那縮頭烏龜的德行老大瞧不中他。待長著兩顆虎牙的社員雨後春筍般尖尖地冒出來之後,辣辣就老是比著社員數落得屋。

  "你是哥哥,襠裡又不少套傢伙,怎麼偏作出一副太監樣子,看了就噁心人。什麼時候才能象你弟弟社員一樣來去如風,利利索索幹點什麼呢?"

  光是罵罵咧咧,得屋還有些不以為然。可後來的一頓死揍總算徹底涼了他的心。

  事情是冬兒起頭鬧出來的。

  家裡一直是兩個房間兩張大床。辣辣帶最小的四清,老五咬金住一個房間。另一個房間裡一床睡了六個孩子。得屋社員一個被筒子,豔春冬兒一人帶一個雙胞胎睡一個被筒子。

  從得屋十歲那年開始,他就教唆社員說下流話,下床撒尿光著屁股,在妹妹們面前撥拉他的生殖器。十五歲時就將腳伸進這邊被子裡,亂蹭妹妹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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