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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反動。什麼事實?事實是沒有不吃雞的黃鼠狼,天下烏鴉一般黑。」嘯秋甩出了厚厚一本材料,說,「看,這就是你的反動行為右派言論,是廣大幹部群眾揭發的。我看了非常痛心。我作為你的老朋友老同學,我非常痛心。我一直幫助你,找你談心,可你自恃軍功,拒不認罪。看來你那資本家的家庭對你影響大深刻了,你沒有——幾乎從沒有真正站在無產階級勞苦大眾一邊。要不然,怎麼會給地主分田呢?」

  嘯秋將材料拍了拍,送到嚴壯父面前,逼近嚴壯父低聲說:「要麼你對我有私仇,故意對抗我。」

  這次會議座位的安排是有預謀的。一般軍方幹部坐一塊兒,党的幹部坐一塊兒,政府幹部坐一塊兒。嘯秋讓工作人員將黨政幹部座位搬到了自己身邊,軍方座位擺在對面。軍方這次只來了嚴壯父一個人,那麼嘯秋靠近嚴壯父低聲說話時別人聽不清楚。

  嚴壯父不屑地說:「扯淡,我對你有什麼私仇?」

  嘯秋說:「因為柳真清。」

  嚴壯父扭過頭去不聽。

  「因為我把柳真清弄到了手。」

  嚴壯父說:「你敢再說一遍這種肮髒話?」

  「因為我把柳真清弄得了手。」

  嚴壯父一下子彈跳起來,一手抓住嘯秋的脖子,另一隻手狠狠擊過去。嘯秋慘叫一聲,捂著臉倒下了。

  嘯秋成功了。嚴壯父當時就被扣留下來。在場幹部無話可說。怎麼可以無故毒打黨代表呢?

  13

  重新分田使雞鳴村陷於一片混亂。由於失去良田和秧苗漚爛讓一部分地主富農悲痛欲絕,如喪考妣。馬有良的老婆上吊被人發現救了下來,轉眼間又一頭栽進水缸裡自溺了。

  是那只叫迷糊的狗跑到列寧學校給柳真清報的信。

  柳真清被這種罕見的死法震驚得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安慰馬有良的話,光是跟著馬家的人流眼淚。她又能說出什麼呢?她答應過照顧他們的呀。

  嘯秋對她解釋說:「党的政策是對全中國人民的,不能因為洪湖雞鳴村有個比較勤勞的富農而多訂一條政策。對吧?再說我們的貧雇農被剝削階級逼死過多少?他們死一個富農婆子有什麼了不起。」

  柳真清說:「人命總是珍貴的,我真怕聽你這麼說話。」

  「那好。我不說這樣的話了。在你面前,我只說你愛聽的話,我的小乖乖。」

  這一聲小乖乖就把柳真清叫糊塗了。她眼前沒有了馬家的悲慘情景,只有愛人英俊臉龐和愛人的溫情。那個時代的人普遍早婚,二十出頭的姑娘還不嫁,街坊鄰里就議論紛紛了。對讀大學的富家女子,人們稍微寬容點兒。但像柳真清快二十八歲的女子,即便別人不說,自己心裡也不舒服了。如今九十年代二十八歲都是大齡女青年,何況三十年代初期呢?年齡的確是個極大的因素使柳真清一旦從了嘯秋就分外癡情,只看見他的優點,看不見他的缺點,對革命想得少了許多,對結婚想得很多。夜校也不是夜夜上課了,不上課的時候柳真清就坐在窗下繡枕頭。這段短暫的時光在當時是令柳真清陶醉的,在後來的人生裡,柳真清不敢回想,想起來就噁心,悔恨得直咬牙。

  又是好幾日沒見著嚴壯父,柳真清在有意躲避他。紅二軍十八師那條通往雞鳴村的小路是柳真清上學的必經之路,她寧可繞道而行,從墳地那邊走。漸漸地柳真清有了心理準備,她想她和嘯秋的事總有一天要面對嚴壯父。還不如由她親口告訴他,也讓他明白她對他永遠存著一份內疚一份歉意一份感激。

  柳真清又從原路去學校了。她以為她會在路上遇到嚴壯父的,就像從前經常遇到一樣。一連幾天過去,不僅沒見到嚴壯父,馬二年也無影無蹤。柳真清有些奇怪,只好硬著頭皮去十八師師部。師部的戰士用更奇怪的目光看著她說:「你還不知道?」

  柳真清說:「別這樣,我找嚴師長有重要的事。」

  「嚴師長被嘯秋黨代表逮捕了。」

  「逮捕?」

  戰士冷冰冰地說:「開始是扣留。現在是逮捕。」

  柳真清發瘋一般在村裡四處尋找嘯秋。嘯秋不在。她又回到十八師找馬二年,馬二年調走了。柳真清在孫剃頭家中枯坐著。枯坐著從馬有良老婆的死想到嚴壯父的被抓,女人的特殊感覺逐漸復蘇了,她覺出嘯秋在欺騙她,蒙哄她。

  黃昏時分,馬二年幽靈一般出現在柳真清房間,穿的是老百姓的服裝。

  「你是馬二年嗎?」

  「我是的。柳先生,我是來送您回沔水鎮的。」

  氣氛很神秘。柳真清說:「這是幹什麼?誰讓你送我?」

  馬二年低聲說:「嚴師長。」

  「他人呢?」

  「他被逮捕了。他出事之前命令我見機行事送您回家。您是投奔他來的,現在這裡很危險了,您必須馬上跟我走。」

  馬二年不由分說,扯起床單做包袱,忽拉忽拉包裹柳真清的東西。柳真清拽著包袱說:「不行這不行,嘯秋還不知道呢。」

  馬二年說:「就是不能讓他知道。為什麼非要讓他知道呢?」

  暗地裡柳真清忽地臉一紅。

  柳真清說:「就是走得再急,我也得見見嚴師長。」

  馬二年說:「嚴師長給關著呀。」

  柳真清說:「不見我不走!」

  馬二年說:「好好。我這就去偵察一下,你包袱別解開。」

  馬二年走後,柳真清果然沒動包袱。她感到事情不妙。

  不一會兒,馬二年回來了。一把一把抹汗。說:「嘯秋黨代表把嚴師長押走了。是我表哥馬癲子撐的船,表嫂說黨代表吩囑不能告訴任何人,哪怕告訴了一個人都是死罪。」

  柳真清問:「什麼時候開船的?」

  馬二年說:「夜飯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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