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凝眸 >  上一頁    下一頁


  「別說這樣的話,嘯秋。」

  「為什麼不能說?」

  「因為你和壯父是好朋友,因為我是要和壯父結婚的。」說出了這句話,柳真清幾乎為自己的勇敢感到驕傲。

  嘯秋冷冷地坐在床沿上,冷冷地說:「你真的不知道我十一年前就愛你?那時候我恨不得把你劫持到法國去,你一點兒知覺也沒有?你這個傻小姐,以為我喜歡的是文濤?你沒看見文濤那幽怨的眼光?」

  文濤的活與嘯秋的話契合上了。柳真清百感交集,頭腦裡熱烘烘不知如何處理目前的關係。

  「嘯秋你走吧。天色晚了,我想睡覺了。」

  嘯秋從床沿上站了起來。柳真清以為他要走,抬起頭來,卻見嘯秋正立在面前。

  嘯秋說:「記得那天嗎?我給你去找鞋子。我把你的腳放在我的手掌裡,我們不約而同顫抖了,記得那感覺嗎?」

  柳真清仿佛聽見了「啪」地一聲,她還來不及明白而她的感情已經決了口,嘯秋捧住了她的臉,挨住了她臉。有句話說:愛情就是皮膚的饑渴。用這句話就好理解柳真清了。一旦嘯秋的臉貼住了她的臉,一切都完了,剩下的只是熊熊燃燒的愛情。

  臨別時柳真清總算清醒了一點兒,懷著內疚的心情想到了嚴壯父。

  「嘯秋,別傷害壯父!答應我,千萬要保護他!」

  「我答應你小乖乖,壯父是我們倆的好朋友,是個好軍人。我會保護他的。你的要求我都會做到。」

  12

  一九三一年的初春氣候不太好,偏冷,偏幹。蟲子在土裡不肯出來。洪湖的農民在農曆四月份還袖著棉襖的袖筒天天望天。到穀雨的前一天突然地毫無徵兆地下了一場透透的春雨,雨絲是暖和的,還打了雷。一天一夜之後雨停了,日頭出來了,夜裡立刻就聽到了卿卿的蟲叫。接下來春意一刻濃似一刻,農民犁了地,眼看就要插秧了。

  嘯秋決定不再等待。秧一插下去,田還怎麼重新分配?嘯秋的筆記本上記著他找嚴壯父談了二十七次話。重溫友誼,開導啟發,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已經仁至義盡。戎馬生涯已經將嚴壯父鑄造成了一介武夫,腦子裡鐵板一塊,他是不是以為老朋友老同學就不敢動他?他如果這麼以為就錯了。共產黨人講什麼老朋友老同學?講黨性!

  嘯秋在村裡發現馬有良挑了一擔秧苗急急往田裡去,他喝住了馬有良。

  「你的秧苗出齊了?」

  馬有良恭順地答:「報告黨代表,出齊了。」

  「你是全村最早的秧嗎?」

  「是最早的。」

  「你挑回去吧。」

  「挑回哪裡?請黨代表指教。」

  「挑回哪裡隨你便。今天不准插秧。」

  馬有良慘白了臉:「明天可以插不?」

  「明天我會告訴你的。」嘯秋揮手示意馬有良走開。他今天就解決問題。他今天就提供嚴壯父一個暴露的機會。他說:「去請嚴壯父師長及蘇維埃全體幹部,開緊急會議。」

  嚴壯父在門口打草鞋,他的業餘愛好就是打草鞋。他動了許多腦筋,把草鞋改進得既美觀又耐用。馬二年說稀奇,他爺爺打草鞋,爹也打草鞋,幾十年都一種打法。嚴壯父說:「這就是知識的力量。知識分子一旦穿草鞋就會運用知識改造它。」

  馬二年說:「我很願意做知識分子。」

  嚴壯父糾正說:「做工農知識分子。」

  緊急會議的通知就是這個時候來的。通訊員是嚴壯父的人,就彙報了嘯秋對馬有良的行為。嚴壯父猜測嘯秋要拔他這顆釘子了。這片地區,頂他的只有嚴壯父,最有權的也只有嚴壯父,嘯秋拔他是早晚的事。

  嚴壯父在赴嘯秋的緊急會議之前召開了紅二軍團第十八師營以上幹部緊急會議。這批幹部全是嚴壯父北伐時的部下,一聽嘯秋要開會,個個都拔出槍要護駕。嚴壯父為了保全本師實力,下達了三條命令。他說:「第一:任何人不許跟著我去開會。第二:我出了任何意外不許誰去找嘯秋。第三:馬二年從即刻起調到偵察連。他擁有我交付的特殊使命。可以擅自行動。」

  大家啪地立正敬禮。

  馬二年哭起來,說什麼也要跟著去開這次會。嚴壯父讓兩個警衛綁了他。最後嚴壯父朝他的部下行了個非常正規的軍禮。

  會議室設在地主馬道昌的詞堂裡。嚴壯父邁著軍人步伐邁進詞堂時,幾十個幹部都望著他,按常規,他來得太遲了。

  嘯秋不動聲色,心裡說:好!你遲到!你給顏色我看!

  黨政軍幹部到齊之後,嘯秋作了措詞嚴厲的講話,徹底批判了本地區長期執行的非布爾什維克路線。最後宣佈推翻已經執行的分田政策,從明天開始重新分田。

  幹部們面面相覷,最後的期待都落在了嚴壯父身上。

  嚴壯父說:「依你該怎麼分?」

  嘯秋說:「不要依我,是依黨的政策。」

  「怎麼分?」

  「地主不分田,富農只能分壞田。比如馬有良的田就該分給孫剃頭。」

  嚴壯父望著嘯秋,非常希望同他有幾個目光的交流。嘯秋不交流。

  嚴壯父說:「現在正是春耕大忙季節。你誤它一季,它誤你一年哪!明年我們吃什麼?部隊吃什麼?」

  嘯秋說:「路線錯了就誤了中國革命!看深遠一點兒同志!」

  嚴壯父氣得發抖,心想嘯秋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呢?

  嚴壯父說:「我不同意這個建議。」

  「不是建議,是決議。」嘯秋一字一句地說:「嚴師長,我們不能再遷就你。是你說過有土不豪,有紳不劣,對嗎?」

  「對。我開萬人大會說的。這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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