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凝眸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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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真清不相信。嘯秋是個共產黨員,他抓共產黨幹什麼?柳真清在馬有良家已經像在自己家,所以她撒了點嬌氣,趕走馬二年,嚷著要見嚴壯父。 女人一撤嬌,男人就著了慌,革命者也是如此。嚴壯父搓著巴掌說:「別哭嘛,我來了還不行嗎?」 柳真清說:「你讓馬二年說的什麼混帳話?」 嚴壯父只好破釜沉舟。說:「馬二年說的是真話。真清,我對你的心你知道。我本來準備田分了休息幾天,好好陪陪你,也許還能……結婚。嘯秋突然到了。嘯秋還只是個具體工作人員,小頭目,上面還有夏曦、張國燾。黨內『肅反』運動已經展開了。從鄂豫皖邊區有消息來,張國燾在那邊已經開始殺人。我當然要堅持正確路線,反對錯誤路線。後果就很難預料了。我想通了,我還結婚做什麼?結婚不是害了你?」 柳真清想不到共產黨黨內鬥爭也如此殘酷,像聽一個可怕童話一樣害怕得只是絞手。 嚴壯父說:「兩年多來,我看你只適合於辦教育,不適合搞戰爭和政治。你還是回去吧。辦教育好,中國需要教育。」 柳真清從道理上講不過嚴壯父,漲紅了臉,說:「你要我做一輩子老姑娘。」 「瞎說!你應該過正常人的生活,為妻為母,生兒育女。不過不是和我結婚,也不是和嘯秋。我看這次嘯秋會追求你的。」 「壯父!」 「別答應嘯秋。他這個人不是個真正的革命者。我要對你說的就是這些。哪天讓馬二年送你回去,我要對你的一生負責。」嚴壯父說完就走,柳真清追上幾步拉著了他的衣袖,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用力甩開了她的手,大步流星走了。柳真清相信她方才看見了嚴壯父的淚水,盈滿眼眶沒流出來的軍人淚。忽然,一股不祥的預感襲擊了她。 11 柳真清第一次找嘯秋,他在開會。第二次,也在開會。第三次,去外鄉開會。第四次,還是在開會。守衛會場的紅軍戰士遠遠就擋住了柳真清。她根本無法見到嘯秋,何談質問。 柳真清吃不好飯睡不好覺,晚上還要生好半天悶氣。這天傍晚剛吃過晚飯,嘯秋突然出現在馬有良家。馬有良一家人點頭哈腰,一片聲說:「黨代表好黨代表好。」 嘯秋背手站在大門口,冷淡地向馬有良點了點頭,說:「請柳先生出來一下。」 柳真清聽說嘯秋來了,便在房間等著他。馬有良忐忑不安地來告訴柳真清說黨代表讓她出去,說黨代表不願進他家的門,他家肯定要遭禍了。柳真清出門時安慰馬有良說:「別亂想。我會照顧這個家的。」 柳真清一見嘯秋,嘯秋便說:「我給你找了個貧農家庭。搬家吧。」 「現在?」 「現在。我來幫你。我好不容易擠了點時間。」 「非搬不可嗎?」 「真清,別像個小孩子。要知道這是個立場問題。」 柳真清紮著頭跑進屋,抱了行李又紮著頭跑出來,生怕看見馬有良一家人的表情。她和嘯秋經過打麥場時看見了馬有良的媳婦,她找了個藉口跑過去在她耳邊說:「告訴他們,我會照顧他們的。」 孫剃頭是雞鳴村最窮的人家之一。他父親是個剃頭師傅,逃荒逃到這兒落了戶。孫剃頭本人既不會剃頭也不會種田,夫妻都是弱智,生一個孩子死一個孩子,連起碼的生活能力都成問題。住一間靠幾棵大樹搭成的草棚子,雞豬和人混為一團。一年至少有半年在外討米要飯。 柳真清咬著嘴唇幾乎要哭出來。孫剃頭夫婦倒殷勤地扯住嘯秋和柳真清往屋裡讓。口裡叫道:「黨代表。柳先生。黨代表。柳先生。」 嘯秋說:「看他們多熱情。他們是被剝削被壓迫傻的。其實他們心明眼亮著呢。」 好在嘯秋早已派人收拾出了一間小房。擺了一張床,一隻桌子一隻椅子,房門框上裝了一扇門,門後邊還放了一隻馬桶。這些都是沒收的地主的東西。 馬桶是紅木的,鑲了銀邊,十分精緻。柳真清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嘯秋說:「我看他們家沒有茅坑,特意給你找來了這個。」柳真清不得不承認嘯秋替她想得非常周到。這麼一想,離開馬有良家的難受勁便好了許多。 嘯秋讓柳真清坐著,自己打開行李鋪床鋪被子抖枕頭,邊幹邊得意地說:「你看我這個留學生怎麼樣?洋的土的,文的武的都能幹吧?」 柳真清望著嘯秋忙活的樣子,望著他英俊的臉龐——英俊是文濤用過的詞,用得恰如其份——她無法想像他在主持肅清黨內反革命分子的運動。 「嘯秋。」 嘯秋回過頭,看見柳真清繃著臉。他走過去關上了房門。 「嘯秋,這幾天我一直在找你,我要質問你,可是,一旦見了你,我又無法質問。但是你還是回答我幾個問題好嗎?」 嘯秋說:「只要我錯了,質問也是可以的。你說吧。」 「你在抓人,是嗎?你要重新分配土地,說他們分錯了,是嗎?你說黨內軍內有個右派小團體,要徹底肅清他們,你說反革命分子就坐在身邊,這些都是你說的嗎?」 「真清,這都是誰告訴你的,這是黨內的機密呀!」 「外面都在傳,全蘇維埃人人自危。我還不相信呢,原來是真的了。」 嘯秋在小房間踱來踱去,猛然,他停下腳步,用手托起柳真清的臉,說:「為什麼你光是聽了些傳言就又傾向那一邊了呢?我真為你擔心哪!」 柳真清心一驚,茫然了。 「你哪裡懂得黨內鬥爭的複雜性和嚴重性。這一片蘇區蘇維埃政府機構一直不健全,長期執行著非布爾什維克的路線,對我黨危害極大。我作為一個黨代表,難道沒有責任糾正和改造他們,以保護黨的純潔嗎?」 嘯秋的理論又徐徐展開,從黨中央談到地方,從六屆三中全會談到四中全會,完全是給非黨員柳真清上了一堂黨課。 柳真清聽完,眉頭鬆開,說:「哦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嘯秋說,「你這雲開霧散的晴朗神態真是可愛極了,和十一年前的你簡直一模一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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