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凝眸 >  上一頁    下一頁


  紅潮簡直溢出了嚴壯父滿臉的黑胡碴子。段德昌替他解了窘。說:「聽說柳女士與方煥作了鬥爭,來投奔紅軍,嚴師長還不想要,你不要那我要。」

  賀龍說:「胡來!怎麼不要?革命力量愈壯大愈好。嚴師長,留下柳女士。」

  嚴壯父立正,說:「是,軍長。」

  柳真清留在了雞鳴村。

  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柳真清住在了一戶名叫馬有良的富農家裡。馬有良兩夫婦加一個女兒過日子。兒子成家後另立了門戶。本來蘇維埃的工作同志們希望柳真清與貧農同住同生活,一來是貧農沒人敢請這麼漂亮洋氣的柳真清同住,二來柳真清多少也還有一些小資產階級情調,願意住一個乾淨寬敞些的家庭。馬有良的家庭很符合柳真清的願望。另外也不違背政策,馬有良夫妻是有名的勤勞能幹人,靠勤勞能幹發的家,算不上土豪劣紳。

  每日裡粗茶淡飯,睡的是土布臥單,忙的是幹革命辦平民教育,看到的是一張張信賴人尊重人的樸實笑臉,柳真清的身心都十分舒展,十分快樂,倒還比在沔水鎮白胖鮮潤起來。

  紅二軍第十八師就駐紮在雞鳴村背後。當嚴壯父明白柳真清果真留下來之後,以為她是來從軍的。

  柳真清問:「女兵要拿刀槍殺敵人嗎?」

  嚴壯父說:「當然。但一般不需要。一般女兵當軍醫。」

  柳真清說:「軍醫更是天天看見血,我不行。」

  「那你做什麼工作呢?」

  「我辦平民教育呀。」

  「你還是教育救國論。還是一杯溫開水。」

  「我只會辦教育嘛。我看教育就是重要。你我不受教育,會懂革命道理?還不只會做小姐少爺。」

  一番爭論,柳真清贏了。蘇維埃政府大力支持她的建議。方方面面,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一所茅草做蓋,泥巴做牆的平民學校在雞鳴村誕生了。

  柳真清請嚴壯父為學校題寫了校名:列寧學校。

  雞鳴村的窮苦孩子全部免費上了學。柳真清給小學生開了國語,算術以及地理課。自編教材。廢除了開口就背三字經的陳舊教學方式。同時,列寧學校還是貧民夜校。柳真清夜晚教貧民們識字,讀書,唱革命歌謠。尤其是柳真清唱的歌謠,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一樣風靡了整個江漢平原甚至傳到了鄂豫皖邊區。

  至今都有人清楚地記得那些歌謠。之一是《訴苦歌》:

  辛苦一塊田,死活奔一年,粒粒來糧血汗換,

  農友呀,地主(他)來吞占。

  之二是《貧農歌》:

  貧農真可憐,缺油又缺鹽,勤扒加苦做,

  無吃又少穿,日子似黃連。

  之三是《婦女解放歌》:

  叫聲我姐妹,不要把急著,黑暗地獄努力來打破,

  再走光明道,姐妹才快樂。

  柳真清還固執地脫掉了僕婦的服裝,穿上了自己的旗袍,脖子上紮一條白絲綢圍巾。她認為一個教書先生應該擁有整潔端莊文雅的外表。嚴壯父擔心柳真清招來非議,卻不料大家都喜歡看她這副打扮,雞鳴村的農民則引以為榮,在別的村裡十分自豪。

  短短一年多的時間,柳真清的名氣幾乎與嚴壯父同等了。

  嚴壯父這一年在全力以赴搞土地革命。不停召開各種會議,起草土地政綱實施細則,擬定各種計劃,有了戰事則立即率部奔向戰區,以確保蘇維埃紅色政權的土地革命順利進行。

  他們各自忙著各自的工作,常常在路上擦肩而過卻沒工夫停下來說幾句話。柳真清趁人不注意便給嚴壯父送去一個頑皮的笑臉,意思是當初你還不要我呢,現在我幹得怎麼樣?

  柳真清和房東馬有良一家人相處得十分融洽。融洽的日子一長,他們就勢必關心起柳真清的婚姻大事。常敦促說:「柳先生,你該成婚了。」

  柳真清就抿嘴笑。問:「和誰成婚?」

  「和嚴師長唄。是不是你們還缺個媒人?」

  柳真清說:「我不知道缺什麼。」

  柳真清無法訴說。無處訴說。有許多夜深入靜的時候,柳真清想念著近在咫尺的嚴壯父,可她知道他正在忙工作,他不會來看她。嚴壯父只有劍膽,缺的是琴心;只有俠骨,缺的是柔腸。這深刻的遺憾使得柳真清從不主動對嚴壯父表示她需要什麼,她倒想等著看看嚴壯父何日向她求婚。難道他不是一個擁有七情六欲的男人嗎?

  8

  我們後人研究歷史,總是非常之認真,非常之鄭重,然而歷史卻自然瀟灑,常開玩笑,令人為之瞠目,為之結舌。正當洪湖蘇區工農武裝割據成功,土地革了命,嚴壯父等一大批革命者日以繼夜地辛勤工作,按繁複的政策文件條款沒收了土豪劣紳的土地、詞堂、廟字、教堂等等,又按同樣繁複的政策文件條款將土地分配給無地少地的農民、工人、退伍士兵、土豪劣紳家屬、無反動嫌疑者、富農、地主——總不能地主一點地也沒有;真正做到了耕者有其田,所有種田人都舉起了犁耙準備大忙春耕生產,嚴壯父也準備睡它兩夜好覺之後去找柳真清,向心愛的姑娘表達衷心的歉意。就是在這個時候,黨中央的六屆四中全會結束,一批肩負改造蘇區党和紅軍重任的黨代表奔赴基層。嘯秋是湖北人,就被派到了湖北,某一日,一路順利到達洪湖。

  這天傍晚下了一陣細細的春雨。柳真清感覺有些涼,便戴上了一條湖藍色絲巾去列寧夜校上課。來蘇區之後,柳真清不但沒有穿上草鞋,讓腿上滾一些黃泥,反而比從前講究了許多。她希望嚴壯父總看到一個漂亮的她。她漂亮嗎?嚴壯父從來沒評論過沒讚賞過,似乎和沒受過高等教育的軍人一樣毫無審美意識。柳真清不相信嚴壯父真的忘記了美。

  柳真清深懷著這種不合時宜不可告人的遺憾沿著湖邊小路去工作。工作是愉快的,是可以令人忘憂的。現在夜校學生爆滿。外鄉的許多青年農民步行三四十裡路趕來聽課。

  柳真清一進教室,教室裡立刻掌聲雷動。柳真清微笑著做了個請安靜的手式。

  「現在我們上課。」她說。

  學生中有人喊了一聲:「我們要唱歌。」

  課堂零零落落地呼應道:「對。我們要唱歌。」

  「今天我們的課程應該是識字。」柳真清沉靜地掃視著課堂,說:「誰要唱歌?站起來讓我問個道理。」·

  農民們嗤嗤竊笑,沒人敢站出來。夜校初開時,學生基本是雞鳴村人,都指望學習認字,以後不受人哄騙,上起課來又認真又憨厚,根本不敢老盯著柳先生的臉。時間一長,柳真清的名氣一響,四裡八鄉的人都慕名而來。雖然列寧夜校只收貧雇農,可貧雇農畢竟也是良莠不齊,許多人因為懶,因為賭而貧困,窮了之後便娶不上媳婦,光棍一條,做人家的雇工,流痞習氣學了不少。他們來報名上夜校,政策上攔不住。其實上夜校就是為了看柳真清,每逢教唱歌,課堂上便有人眼睛瞪得像貓一般放綠光。

  柳真清出身豪門,本來就是在改造自己,貧雇農當時是蘇區最紅的階級,革命的主力軍,柳真清不大好批評指責他們。也不敢向上面反映,怕消息傳到嚴壯父那裡給他添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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