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凝眸 >  上一頁    下一頁


  有兩次放學路上柳真清受到了騷擾,房東馬有良就常在半路上接她回家。馬有良家勞動力少,他農活太忙,柳真清想了個辦法:帶上迷糊。迷糊是只看家狗,對柳真清很不錯。只是在春季把握不住自己,聞到母狗的氣味就忘記了職守。這天柳真清出門也是喚了迷糊的,還沒走到湖邊,樹叢裡有母狗哼卿,迷糊就毫不猶豫沖進了樹叢。為此,迷糊屢遭馬有良呵斥,還剁下了它的一截尾巴埋在堂屋裡。可效果並不明顯。

  不過,光棍也罷,迷糊也罷,所有這一切煩惱都抵不上新生活給柳真清的快樂。新生活使她自信自強,她懂得幹事業是會有些小困難的,她不怕。

  柳真清的嚴肅壓倒了教室裡的歪風邪氣。她轉身在黑板上寫了一個「窮」字。

  「農友們,這個字念窮。窮苦人的窮。窮——」

  農民們跟著念:「窮。窮。窮。」

  「看這個窮字,上頭是個穴,穴就是石洞,土室。下面左邊是個身,指人的身體。右邊一個弓,彎腰的意思。一個人住著彎著腰才鑽進的石洞,他沒有房子,這就是窮。然而,地是我們窮人開,屋是我們窮人蓋,樹是我們窮人栽,我們為什麼沒房子?為什麼受窮呢?」

  嘩地又是一片掌聲,許多農民拍著腦袋,茅塞頓開的樣子。

  教室的掌聲停下之後,教室門口的一個掌聲卻依然熱情地鼓著。柳真清提著馬燈到門口一看,馬燈差點脫手摔掉。是嘯秋。

  嘯秋依然鼓著掌,朝柳真清親切地微笑著。

  「嘯秋!你是嘯秋嗎?」

  「我是嘯秋。真清,繼續上課吧,農友們等著你呢。」

  「可是嘯秋,你怎麼來了?」

  「待會兒你盡情地問。現在請允許我進教室聽課,你的課講得真好!」

  嘯秋進了教室,擠在農民中間坐著。柳真清重新開始講課。她發現嘯秋一直用手托著下巴仰望著自己,一動不動,聚精會課,仿佛進入無人之境。

  9

  一連四個夜晚,嘯秋在開完會之後都趕來接柳真清,送她回去。他們慢慢向前走,還經常停頓一下,因為柳真清太興奮了,她有問不完的話。

  嘯秋有問必答。但從不主動提問。在柳真清蝶蝶不休說話的時候,他觀察著她,分析著她,瞭解著她。長期的革命生涯已把嘯秋錘煉得十分沉著老練。

  中國這麼大,世道這麼亂,然而,他們居然重逢了。十一年前在學生運動中浪漫地相識,自然形成四人小組,爾後天涯海角,各奔東西,十一年後的春天卻有三個人彙聚到了洪湖地區,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生故事。柳真清被這奇遇弄得高度興奮。

  她說:「我真想寫部小說。」又說:「我們把文濤弄來吧。」

  柳真清輕盈地蹦跳著,隨手扯著柳枝茅草。遇上了高興的事,有文化的女人就和沒文化的女人一樣思維混亂了。說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經常反復問一個問題,經常異想天開提出無理要求。

  「壯父知道你來了嗎?」

  「當然知道。」

  「哦當然,你是黨代表呢。他還在忙什麼?怎麼見不到人影?我們三個人應該聚一聚,你說呢?」

  「應該。」

  「我們應該把文濤弄來。」

  「你已經說過這話了。」

  「不行嗎?」

  「顯然不可能。」

  「你結婚了嗎?」

  「沒有。」

  「你都三十多了,怎麼可能不結?」

  嘯秋呵呵一笑。

  「毛澤東什麼模樣?」

  「高大,儀錶堂堂,一口湖南土話,愛吃辣椒。」

  「要是不說土話就好了。」

  惹得嘯秋又發了笑。

  第五天嘯秋擠了個時間,約柳真清劃一條小劃子,進了蘆葦蕩。嘯秋開始對柳真清講話了。

  「首先說你要告訴我的一件重要事情,什麼事?」

  柳真清說:「文濤讓捎句話你,她說她想念你。」

  「見鬼!她臉皮真厚。」

  「嘯秋,你竟然這麼對待文濤的一片癡情!」

  「我要一個資產階級少奶奶的癡情做什麼?我是一個共產黨員!」

  「好罷,那我還是個資產階級的小姐,你難道不是大少爺出生?」

  「那都是從前的我們。我們是家庭的叛逆者。和文濤決不能等同!你怎麼還像個小姑娘,還是一團糊塗!」

  嘯秋叉著腰,挺立望長空。他這副莊嚴的樣子使柳真清開口不得。嘯秋的情緒平緩了下來,但依舊十分鄭重,眉心裡結了個深刻的「川」字。

  「真清。我觀察了你幾天,發現你處境很危險。」

  柳真清騰地從土埂上站起來,「我?危險?」

  「你看你,居然一直穿著綢旗袍。連地主婆的旗袍都被蘇維埃撕碎了,你還穿,你的立場站在哪一邊了?」

  「可我喜歡穿旗袍。」

  「對。這就是潛伏在你靈魂深處的資產階級世界觀!」

  「嘯秋。」

  「我再問你:你申請入黨了嗎?」

  「沒有。」

  「為什麼?不要思考,不要說假話,告訴我為什麼?」

  「因為我出身不好,又沒有貢獻……」

  「夠了!這一切全是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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