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凝眸 >  上一頁    下一頁


  馬二年被找來時跑得滿頭大汗,不顧一切亂喊:「快放綁快!簡直胡來!」

  柳真清驀地見了青天,她眯縫著受到陽光刺激的眼睛,看見一頭驢子由遠及近,驢子上坐著中國工農紅軍第二軍團第十八師師長嚴壯父。

  6

  身著戎裝的嚴壯父來到柳真清面前,柳真清的眼睛慌亂得無處躲藏。在來洪湖的路上柳真清無數次地想像過與嚴壯父見面的情景,萬萬沒想到他倆會在一間擠滿農民的茅草棚裡相見,嚴壯父留起了一臉鬍鬚,黑瘦得風乾了一般;而她一身僕婦的衣服,蓬亂的頭髮上沾滿了黴菜的渣子。

  實際上嚴壯父對此情此景更加意外。報信的人只說有個自稱從沔水鎮來的女人堅持要見他。嚴壯父猜測可能與購買軍火有關,多半是個喬裝的女人。而出現在眼前的卻是柳真清。刹那間,往事歷歷湧上心頭,使這個身經百戰的紅軍師長突然地陷入了溫情之中。嚴壯父到底是走南闖北出生入死的人了,很快便把握了自己。說:「真清,你一點沒變嘛。」

  嚴壯父說著伸出了自己的手。柳真清低低地叫了聲:「壯父!」將手放進嚴壯父的巴掌裡。嚴壯父禮節性地握著一搖,柳真清的眼淚撲簌撲簌掉了下來。

  馬二年十分見機地轟出了咧嘴傻笑的農民,替師長反鎖上了房門。哢嗒一聲鎖響,嚴壯父異常敏捷地躍到了窗前。

  「馬二年!」

  「到。」

  「把鎖打開!」

  「是!」

  「把大門敞開!」

  「是!」

  嚴壯父待馬二年麻利地執行了他的命令後才在柳真清對面坐下。

  「對不起,真清。在這裡我代表著共產黨,代表著紅軍,我必須時刻想著維護我黨我軍的形象。」

  「沒關係。」柳真清說。柳真清從嚴壯父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類似教徒的執迷光芒。嚴壯父比她所想像的走得更遠更深入——在他的信仰中。一個人進入了這樣的境界是幸福的,他不會有失落感空虛感頹廢感無聊感,他不會無所事事,自暴自棄。柳真清想成為這樣一個人。

  柳真清說:「快談談你的經歷。你去廣州之後都在於什麼葉

  嚴壯父說:「我考取了黃埔軍校。在軍校認識了周恩來。」

  「哦周恩來!」

  「二六年我加入了共產黨。」

  「你是共產黨員了?」

  「當然。結業後,我被派到國民革命軍第四軍,在葉挺獨立團擔任連長。」

  葉挺,又一個傳奇人物。

  嚴壯父簡潔地說:「我參加了北伐。參加了消滅軍閥吳佩手主力的汀泗橋戰役和賀勝橋戰役。然後就到了湖北,以江漢平原為主要根據地,也經常轉戰鄂西一帶。」

  「你勝仗多還是敗仗多?」

  「勝仗多。二八開。」

  「你殺了多少人?」

  「殺敵無數。」

  「你受過傷嗎?」

  「當然受過。」嚴壯父取下軍帽,左邊髮際有一道紫紅的深溝。嚴壯父又挽起袖管,子彈在胳膊上斜穿了過去,留下了一條肉的隧道。

  柳真清嚇得咬住了嘴唇。問:「你就不怕死?」

  「不怕。我嚴壯父一條蟻命,生死何足論?如果能為中國人民將來的幸福灑盡這腔熱血,那麼我心甘情願。就是馬克思不願要我,說我太年輕,要多打幾仗,要不我早去見馬克思了。」嚴壯父說到這裡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柳真清注意到嚴壯父長了一顆虎牙,笑起來很純真,像個孩子。

  這一天是柳真清一生中最重大的日子之一,嚴壯父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刻在了她的記憶之中。多年之後,在中國人民果然獲得了解放的日子裡,幹部中非常流行說「見馬克思」這種話,柳真清對此很是氣憤,她認為嚴壯父第一次這麼說,貼切而幽默。往後的人一再重複就俗不可耐了。況且很多人不夠資格這麼說。他們都是真正的馬克思的信徒麼?顯然不是。後來柳真清之所以成為沔水鎮一怪傑,與她年輕時候的經歷是密切相關的。

  嚴壯父說:「談我談夠了。你呢?這四年你在幹什麼?」

  柳真清被嚴壯父的經歷震懾住了。

  「我,教書。平淡如水。」

  嚴壯父說:「還有呢?」

  柳真清不知道還有什麼?她望了嚴壯父一眼,雙方忽然都不自在起來。嚴壯父看了看表,說:「我來安排一下,我招待你吃頓飯,飯後讓馬二年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柳真清叫起來。她與方煥鬥爭的經歷這才被她想到了。

  嚴壯父高度讚揚了柳真清的鬥爭精神,告訴她最近紅軍正在研究除掉這個反動會道門頭子。最後還是叫了馬二年,說:「送她回沔水鎮——娘家?還是婆家?」後半句話是問的柳真清。柳真清暗暗「啊」了聲,她想嚴壯父還是那麼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戰爭並沒有改變他的根本性格。

  柳真清說:「我沒有結婚。」她示意馬二年退下,說:「我沒有結婚。我是來找你的。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你為什麼不直接問我?」

  嚴壯父又一次笑了。他拍了拍柳真清的臉頰,說:「我不敢。」

  這時馬二年在門外突然大聲報告,說:「軍長來了!」

  7

  哈哈大笑闖進門來的軍長是賀龍,他身後還有一位軍長是紅六軍軍長段德昌。

  段德昌與嚴壯父有某些相似之處,頭一次見面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普通人。賀龍則留著兩撇八字鬍,足登馬靴,手上夾一支老粗老粗的煙捲,一派軍官的英氣。

  嚴壯父給兩位軍長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柳真清女士。

  柳真清說:「賀軍長好。段軍長好。」

  賀龍說:「好好。嚴師長蠻有本事,金屋藏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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