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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天剛濛濛亮的時候,僕人帶著柳真清來到了洪湖白廟鄉白廟村的馬二年家。僕人指指三棵梧桐樹說:「到了。」

  柳真清間:「到了哪裡?」

  僕人定睛一看就犯了傻,梧桐樹下沒有了房屋,只有一堆死灰,房子燒了。

  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蘆葦一直鋪向天邊,僕人扯直了嗓子叫道:「馬二年。馬二年。」不見回答,又叫:「馬大年。馬大年。」還是不見回答,又叫:「三年。三年。」

  柳真清打斷了僕人。「算了。想別的辦法吧。」

  僕人往地上一蹲,嗚嗚地哭起來,說:「柳小姐,我只認得馬家。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今天還要趕回去買一百斤大米,吳家奶奶吩咐過的。」

  馬二年是嚴壯父手下的一個紅軍戰士。和這個僕人小時候是開襠朋友。最近潛入沔水鎮,通過這個僕人與吳家老爺接上了頭,請吳家老爺給嚴壯父買點軍火。軍火是吳樣從廣州弄來的,貨色是不錯,可吳家要價也太高。由於討價還價。馬二年在吳家不免多盤桓了幾天,秘密就被文濤知道了。文濤問了馬二年一些情況,知道嚴壯父就是當年的嚴壯父,便婉轉說服公公降低了一點價格。

  大家原以為洪湖又不是別的什麼地方,與沔水鎮緊挨著,歷史上無數次地將這兩地合為一個縣。要找個馬二年家還不是像走趟親戚!不料馬二年家燒了。

  僕人還在哭,他是真著急了。說:「柳小姐,你要是有個閃失我可擔當不起,可我今天非趕回去買米不可,吳老奶奶的脾氣您知道,少奶奶都讓她幾分的。」

  柳真清說:「那你趕快回去買米吧。」

  僕人說:「那我怎麼回少奶奶的話?」

  「隨你怎麼回。」

  「那可不行!少奶奶聰明,瞞不住她的。」

  柳真清啼笑皆非。心想自己一個女子,就夠沒主張的,卻又碰上一個無用的僕人。柳真清只得打起精神,說:「你帶我找到一個大村莊就行了。你就回去買米。找到了人家,還怕什麼。」

  僕人連連點頭。一躍而起去尋村莊。

  清晨的湖區,輕霧如幔,柳真清完全迷失了方向。僕人倒還分得清炊煙和霧,盯著一縷炊煙,果然走進了一個村莊。

  一進村就遇上了一個撿糞的老頭。僕人問:「老爺,這是什麼村?」

  老頭說:「我不是什麼老爺。我是窮人。這是雞鳴村。」

  「雞鳴村有沒有馬姓?」

  「馬姓是大姓哩。你找誰家?」

  「我找馬二年家。」

  老頭盯著僕人看半天,說:「馬二年家在白廟村蘆葦蕩子裡。我是二年他遠房的叔。」

  僕人頓時喜形於色,對柳真清說:「這是他叔!可好了,這是他叔!」

  僕人將柳真清送到老頭面前,自己飛快跑了。

  老頭問柳真清:「你是二年什麼人?」

  柳真清覺得一下子解釋不清楚,就說:「不是他什麼人。是找他打聽他們嚴師長。」

  老頭說:「你是嚴師長什麼人?」

  柳真清非常不習慣這種沒教養的問話,她皺了皺眉,回答:「是他的朋友。」

  「朋友?」老頭琢磨著柳真清,忽然轉了話題:「吃了早飯沒有?」

  「沒有。」

  「那先到我家吃口東西再說吧。」

  「多謝了。」

  老頭的家在村莊的另一頭,柳真清跟著老頭像遊行一般穿過全村。狗最敏感,首先發現她是一個陌生人,便追著她狂吠。狗的叫聲提醒了人,家家戶戶都有人驚慌地跑出來,粗聲大氣問老頭:「嘿,這丫頭是誰?」

  老頭的老伴,一個瘦骨伶仃的老婆子第一句話也是毫不客氣地說:「哪來一個丫頭子。」

  吃飯前,柳真清要求先洗漱一下。她從包袱裡取出牙刷時,老倆口警惕地往後退了兩步,隨時準備伸手抓柴刀。

  柳真清儘量放柔嗓音,說:「這是牙刷。刷牙齒的。」

  沒有水杯茶缸,柳真清只好端著葫蘆瓢蹲在大門口刷牙。全村的人都注目著她,扯著小孩不讓靠近她。柳真清刷完牙抬起頭,一幕淒涼的情景出現在眼前:低矮破敗的茅草房;衣衫襤樓,面黃饑瘦的男女老少;黃的牙齒,黑的手指,遲鈍木呆的眼睛。這就是農民,柳真清想,這是我的同胞呵!

  柳真清濕潤著眼睛頑強地喝下了她有生以來的第一碗野菜粥,把文濤給她準備的乾糧——兩聽美國餅乾一聽香腸放在了老倆口面前。

  老大婆經不住精美食品的誘惑,想動手拿了吃。老頭制止了她,喚過貓,喂貓吃了一塊餅乾,然後默默觀察貓的反應。

  柳真清洗過臉之後顯得更加可疑。白嫩光潔的臉完全暴露出她的小姐身份。

  「我是小姐,可我更是教書先生,我是沔水鎮黃瑞儀的女兒啊。」柳真清竭力做到坦誠相見,希望人們答應幫她尋找馬二年。但沒有人知道黃瑞儀是誰,報紙曾一再宣傳教育家黃瑞儀,結果江漢平原上一個上百戶的大村莊沒人知道黃瑞儀。正當柳真清為中國農民的現狀深感痛苦時,一條黑布袋罩住了她的頭。

  雞鳴村的農民是老革命根據地幾經風霜的農民了,決不是表面給人印象的那般麻木愚鈍。他們光是用眼神就商議好了計策。在老頭聽柳真清說活的時候,幾個漢子從後面無聲無息地靠近了他們。柳真清的頭一被罩住,隨即上來了麻繩,很快綁住了她的雙手和雙腳。柳真清氣憤得大聲呵斥這種粗暴行徑,但沒人理睬她。

  農民們攤開了柳真清的包袱,看見了銀元和一把防身小匕首。他們在柳真清身上敲了幾棍子:「說!你是什麼人?誰派來的?帶銀元做什麼,帶刀子又做什麼?是不是想禍害紅軍?」

  審問從上午持續到午後,柳真清文縐縐的答話根本滿足不了農民,有許多話他們聽不懂。柳真清考慮首要是揭開頭罩,面對面講話才有互相的信任,其次她實在受不了口袋裡頭的黴爛味兒。

  「請你們拿掉頭罩,銀元全給你們!」

  哈哈。農民們豪邁地大笑,說:「誰稀罕你這臭錢。老子們要翻身。要紅軍。」

  柳真清弄巧成拙,只好沉默。使她安慰的是農民對紅軍的一腔赤誠。這是好事。多少人想拯救中國,多少主義想拯救中國,都喚醒不了農民,看來共產黨正在贏得廣大農民的心。柳真清打心裡為嚴壯父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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