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凝眸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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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濤讓柳真清別說,自己卻忍不住流下了眼淚,說:「將來要是有機會見到嘯秋,告訴他我想念他。」 「好的。」柳真清說。 文濤起身為柳真清準備行囊,指示僕人做幾樣柳真清愛吃的小菜,後來饒醜貨尋到文濤家傳達黃瑞儀的話,她讓女兒在文濤家暫避兩日。文濤少奶奶譜兒十足地說:「曉得了,你去罷。」她生怕柳真清和饒醜貨多說話暴露出什麼。 在暮色籠罩沔水鎮的時候,柳真清啟程了。柳真清洗去了淡妝,臉上抹了些許香灰;脫下旗袍,穿上土布褂子,由文濤家一個略會武功的僕人從水路送她去洪湖蘇區投奔嚴壯父。 文濤披了一件昭君出塞式的絲絨斗篷將柳真清送到襄河邊。柳真清以為文濤還有話說,可文濤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擺動著她的纖纖細手,直到小船沒入黑暗之中。 4 且不論柳真清文濤之輩將來的命運如何,至少她們的青年時代是非常有價值有意義有趣味的。 柳真清文濤與嚴壯父嘯秋相識在二十年代初期。 那時候,「五四」運動的浪潮席捲校園,連最文靜的柳真清都無法坐住,16歲的少女也打起了寫著標語的小旗幟上街遊行,高呼「取消二十一條亡國條約」、「收回青島」等口號。柳真清生性靦腆,呼了口號還四處看一看怕熟人看見了笑話她。文濤卻大膽潑辣,在她那發育豐滿的胸前掛一條「嚴懲賣國賊」的標語,走在遊行隊伍最前列。在文濤的帶動下,柳真清也慢慢敢於上街,守在商店門口,勸市民們抵制日貨。 嚴壯父讀的是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董必武當時在該校做教育主任兼教國文,所以一師成了宣傳共產主義思想的活動中心。嚴壯父從董必武那兒借閱了《共產主義ABC》、《覺悟》、《新青年》等革命書刊,逐漸就樹立了共產主義的世界觀。 嘯秋年紀大幾歲,已是中華大學的應屆畢業生。他的一篇演講《論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使他成為武漢學運中的知名人物。嘯秋有一頭濃密的黑頭發,有圓潤洪亮的好嗓音,加上他口齒流利,善於表情,講到慷慨激昂處,頭髮直甩,聲淚俱下,聽眾無不為之動容。 有一天,柳真清和文濤去中華大學聽演講。惲代英正大講馬列主義,被陳啟天打斷,大講他熱衷的國家主義。 柳真清說:「這人好不懂禮貌,我們走吧。」 文濤說:「走什麼走,古人都主張百家爭鳴,聽一聽有好處的。」 臺上惲代英與陳啟天辯論起來,台下各派的學生為本派跺腳助威。等柳真清拉著文濤想擠出禮堂時,會場已經一片混亂,互相毆打起來。文濤的屁股連續被人揪了幾把,她憤怒地斥責,可尋不到冤頭債主,便氣哭了。柳真清的一雙鞋被踩掉,十分難堪地踏腳亂跳。她們兩人的處境被嚴壯父發現了,嚴壯父毅然脫下自己的鞋給柳真清穿上,然後尋到嘯秋讓他這個東道主保護一下兩個外校的女學生。 嘯秋微笑著撥開人群朝這邊走來,文濤不哭了,在柳真清耳邊說:「看,嘯秋!多麼英俊呵!」 柳真清連連羞著文濤的臉,文濤嬌聲嬌氣嗔著以期引起嘯秋的注意。嘯秋果然注意到了:「你們是沔水鎮人?」 文濤說:「是的。」 嘯秋高興得猛擊嚴壯父的肩:「我們是老鄉呢!我們又有了兩個美麗的小老鄉!」 柳真清簡直被嘯秋的瀟灑大方壓迫得不好意思抬起頭來。相形之下,她多像個見識淺薄的鄉下丫頭。 嚴壯父認真地說:「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 文濤瞥了嚴壯父一眼,問:「你一向這麼嚴肅吧?」 「是的。」嚴壯父回答。四個人都不禁笑起來。嘯秋當然邀請柳真清文濤吃午飯,她們同意了。午飯之後,文濤已經和嘯秋談得十分投機。只有柳真清一直偷偷瞟著自己的腳,她著急的是穿一雙男式大鞋子怎麼返校。 令柳真清永遠慚愧的是她怎麼也不敢吭聲,不敢打斷文濤和嘯秋嚴壯父的高談闊論,到人家送客時她卻再也忍不住嚼泣起來。他們三人這才注意到柳真清的一雙纖足插在嚴壯父的大鞋子裡。後來嘯秋去女生宿舍募捐來一雙鞋解除了柳真清的困難處境。然而有一個細節好像誰都沒注意到,唯有柳真清的感受刻骨銘心,從此再也忘不掉。 嘯秋說:「我去給你找雙合腳的鞋。」嘯秋走到門口忽然回頭問:「你腳多大?」那時代,鞋子還沒有統一的標準號碼,柳真清只得用手做了一個長度示意。嘯秋說:「這是多長?」 嘯秋蹲在柳真清面前,不由分說脫下了她的鞋,把她的腳按在他的大巴掌裡衡量了一下。柳真清沒纏過腳,但她的腳天生小巧玲戲。嘯秋握住她的腳時似乎非常吃驚。他停留了片刻。是那種別人察覺不到,只有他倆心有靈犀的停留。柳真清的心幾乎要從胸膛跳出來,她深深勾下頭以免別人看到她臉紅。這時文濤正背對他們和嚴壯父大聲說笑,嘯秋也毫無異常表情匆匆離去。柳真清便把這段細節埋藏進了心底。隨著文濤與嘯秋關係的密切,柳真清愈加謹慎,對嘯秋完全是一副天真渾沌的態度。一個女性的秘密鎖進了柳真清記憶的密箱。 不久,嘯秋決定去法國留學。他們四人聚會相送,文濤毫不掩飾地哭得一塌糊塗。嘯秋走了之後,文濤逐漸對活動失掉了興趣。消沉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對柳真清嚴壯父宣佈她徹底清醒了,懂得世故了,不再過問政治了。嚴壯父聽罷扭頭便走,柳真清追上去送他,他問:「你還來嗎?」 柳真清肯定地點頭。後來嚴壯父每次都指名道姓專找柳真清一個人。 一九二五年,嚴壯父毅然投筆從戎,赴穗去考黃埔軍官學校。柳真清設宴為他餞行,他卻沒到,差人送來一封信,信上只抄錄了一首關於戰爭的古詩: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柳真清沒有哭,心裡卻酸楚得不知怎麼才好。 至此,四個人的革命小組便徹底解體。柳真清遵從母訓,回沔水鎮萃英女子學校任教。黃瑞儀告誡女兒:「中國不需要戰爭,最需要教育。」 四年來,軍閥的馬蹄得得去又複歸,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慘遭失敗。今日貧農協會成立,打土豪分田地;明日清鄉團又解散了農協,奪回了土地;蘇維埃紅色政權的對門經常是國民黨縣政府,居然兩個政權並存,人民辦事不知道去找誰。冷眼看著這亂哄哄的世道,柳真清心灰意冷了。萃英女子學校也不可避免出現了一種傾向,即成了貴族學校。因為平民太窮困了,他們的女兒沒工夫上朝會沒工夫排演文明戲,還經常將校服偷回家給姊妹們穿。 柳真清坐在船頭,浮想聯翩。春夜裡襄河上的風是涼的,卻也吹不冷柳真清興奮得滾燙的臉頰。發現自己的血還是新青年的熱血,發現自己還是有勇氣開創新生活,這真是令她萬分地高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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