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凝眸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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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暴的殺戮像它開始一般突然又安靜下來,被鮮血濺紅了臉膛的白極會員們扯著袖子揩臉,喘著氣四處尋找他們的會長方煥。方煥在這一刻發現了呆立在血海邊緣的柳真清。 柳真清沒有眼淚沒有哭聲地抽泣著,既說不出話又挪不動腳步。她記得她沒見過方煥,卻不知怎麼方煥認識她。 「柳先生受驚了。」方煥說著還作了作揖。 柳真清的嘴巴多動了一下,還是發不出聲。方煥說:「我請人送柳先生回校好嗎?」 兩個會員走了過來。柳真清看見了他們白符帶上的血點。「滾開!」她尖厲地叫了一聲。 四周的圍觀者以柳真清和方煥為中心又湧了上來。方煥說:「柳先生要持重一點啦。」 柳真清說話了,聲音非常沉靜響亮,一如站在講臺上。 「方煥,我從小就聽說你的故事,我一直都敬重你化緣十載修建善堂的業績。不料你竟然手持屠刀,濫殺無辜。真正是人面獸心,令人齒冷!」柳真清說完,不等對方有所反應,啪地甩下袖邊,竟像一個男人羞辱另一個男人那樣拂袖而去。 這天柳真清穿的是件鼠灰色旗袍。那時候正派小姐們的旗袍決不是後來經過交際花和妓女們改造了的款式——突出胸部,緊匝臀部,開叉開到大腿根部。而是直統統的長袍,與男人的長袍極其相近。一般受過教育,具有男女平等意識的女青年都興穿這種旗袍。柳真清的個子雖然高挑,但瘦而薄,旗袍袖子便總是長出一點,柳真清習慣挽上一匾,露出一道寸寬的白綢裡子,有意無意之間當作了一種裝飾,不想也就造就了這個拂袖而去的壯舉。 一個年輕女子在公開場合,在幾百雙眼睛底下對方煥做出最無禮的動作,且還含著一種膽大妄為的潛越意味,方煥當場扶住額頭往後暈去。他被會員攙到椅子上坐下,一陣咳嗽,吐出的是一口帶血的痰。 3 柳真清一到文濤家就垮了。任文濤如何地勸慰還是止不住全身的哆嗦。文濤只好銀牙一咬,打了柳真清兩耳光,然後帶她躲進吸煙室,和她一左一右側臥在繡榻上,為她燒了一泡鴉片。 遞過來的煙槍使柳真清十分難為情。 「不要。我不要這東西。」 文濤說:「我的小姐,吸幾口就鎮定了。鴉片又不只是毒品,少量的時候是一味藥。我有胃氣疼的毛病,吳梓特意為我治病弄的這間吸煙室。」 柳真清狐疑地打量了一番吸煙室,才勉強躺下吸煙,姿勢僵強得像初進青樓的窮小子,惹得文濤嬌笑不停。 文濤和柳真清穿著打扮的風格絕然相反,文濤全力突出女人的魅力。她穿著一件緗色夾襖,緗色百褶裙。尤其這襖做得極盡妖媚:襖身緊而短,袖卻松而寬,呈喇叭形狀,袖口鑲了四寸寬絲質花邊,鏤空繡著精緻無比的翠色柳葉;凡抬手動臂,不僅飄然若仙,還時時裸露出大截玉腕。胸部不必說是如何地鼓突了。更妙處在下擺:圓圓的一抹鑲邊之下,衣擺短得應當露出肚臍,而一條象牙白絲帶紮緊了細腰,肚臍在裡面便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了。文濤柔軟地雍容卻又放肆地吸著煙,有條有理的替柳真清分析目前局勢。柳真清細緻地端詳著文濤,不禁遺憾自己太缺乏個性和勇氣了,尤其是在遇上了人生波折的時刻。 柳真清歎息一聲,說:「文濤啊,我今日總算明白你在男性世界無往不勝的奧秘了,你把情場也當作了戰場。我要是有你這半份勇氣,去追求我所嚮往的生活就好了。」 「哦!」文濤拿煙槍敲著柳真清的額頭,高興地說:「你終於開竅了。」 文濤說:「不情願嫁那個程樹光還嫁他做什麼?不情願受你母親束縛還呆在萃英做什麼?你的心我還不知道?想去革命,想去扶貧濟弱,想去找嚴壯父,那就去唄,這下不正好。人家圍了萃英問你母親要人懲辦,你還回去?」 柳真清刷地坐直了身體,不知是鴉片煙的作用還是文濤石破天驚的話使她面容潮紅,眼睛閃亮。她捂著一顆激烈跳蕩的心,不住地叫喚:「文濤。天哪。文濤。」 文濤戲諺道:「看,看,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柳真清說:「你才是紅杏一枝。你敢說你不想念嘯秋?」柳真清說罷便知失言,下意識看了看周圍有沒有吳家的僕人,文濤現在畢竟是個有夫之婦了。 「不要緊。」文濤說:「我是想念嘯秋,但也不想念,他不值得我想念。」 「為什麼?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 「沒有發生過什麼。難道你覺察不出他真正喜歡的不是我嗎?」 「怎麼可能呢?我看他總來約你嘛。」 「那是為了你。」 柳真清又一次為文濤的話所震驚。柳真清當年的確沒去多想,因為文濤比她漂亮多了,嘯秋也是個漂亮人物,文濤嘯秋並肩而行曾吸引了中華大學許多羡慕的目光。那時候柳真清只敢把嘯秋作為兄長、作為同志。凡聚會,遊行,演講,柳真清總是跟著嚴壯父,嚴壯父生著一張嚴肅的愁眉苦臉的面容,願意保護女生但絕不獻殷勤,絕不去注意女生的穿著打扮,和嚴壯父在一起十分地自由自在。 所以柳真清還是說:「我不相信。我肯定不相信。」 文濤說:「又固執起來了。你固執起來誰也沒辦法。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嘯秋喜歡的是你。他這人有個極大的缺點:不講真話,文過飾非,我就是討厭他這點。他不說真話我也知道他是否真喜歡我,我是個受了高等教育的敏感的女人,不允許他傷害我的感情。」 文濤的好強和嚴肅認真再一次地引起了柳真清對她的欽佩。她把自己的手遞過去,文濤握住了它。兩人緊緊握著搖著,驀然都感覺到了一種生離死別的淒傷。 柳真清說:「我要去找嚴壯父。」 「別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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