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凝眸 >  上一頁    下一頁


  1

  每當太陽升起來照亮潑皮河的時候,萃英女子學校的朝會便開始了。全校一百多名女學生身著萃英校服——白衣黑裙,隊列齊整,挺胸昂首,在年輕女教師柳真清的帶領下奮力高唱朝會歌。

  歌詞是:

  朝陽東升,像我們的生命,

  活潑潑地是我們的心靈。

  有師作我指導,有友與我樂群,

  大家努力,鍛煉身心。

  朝會歌是由校長黃瑞儀親自選定的。柳真清是黃瑞儀的女兒。女兒曾竭力說服母親改用《婦女解放歌》。黃瑞儀淡然一笑,謝絕了。女學生進行隊列訓練時正常的挺胸部翹屁股曾激起全沔水鎮前清遺老的憤怒聲討,黃瑞儀並不據理力爭,而是送出了十幾幅元人字畫平息風波。柳真清真不敢想像母親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的時候曾是孫中山先生狂熱的追隨者。

  儘管柳真清不滿意朝會歌,她還是盡職盡責每日領唱,就如同她不滿意萃英女子學校,卻日復一日地為它工作;不滿意母親,卻順從著敬重著她;不滿意那個在省財政廳做事的程樹光,卻還在準備嫁給他一樣。不嫁給他嫁給誰?柳真清都25歲了。老姑娘了。而程樹光出身富貴,儀錶堂堂,對柳真清無比傾慕。柳真清和中國絕大多數女人一樣,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即使在那亂世出英雄的時代,也還不如一個童養媳有革命精神。她的眼睛看進去的是上下幾千年中國文明史,流露出來的是不滿,猶豫和怯弱。所以,這一天朝會結束後,柳真清向母親揮了揮手絹就輕鬆自在地走出校園。誰都沒想到柳真清從此踏上了她人生的巨大變故之中。

  2

  這一天是事先約定了和文濤一塊兒去胡裁縫家做衣服的。文濤是柳真清從開蒙學堂到女子師範的同窗好友,也是沔水鎮柳家的姑娘,算起來與柳真清是五服之外的表姐妹。四年前,文濤畢業後一天沒耽擱地嫁了人,做了少奶奶。丈夫吳梓是沔水鎮人,在廣州安福軍艦上做大副。文濤新婚時在廣州住了三個月,吃住都不習慣,語言又不通,就讓吳梓送自己回了沔水鎮,過起了我們現代人所謂的兩地分居生活。這麼一來,文濤和柳真清又續上了往日的同窗之誼。

  柳真清安安詳詳走在沔水鎮的大街上,和煦的春風和時不時掠過耳畔的燕子使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含上了一絲笑意。突然,饒醜貨拉了她一把。

  「小姐!」饒醜貨很嚴重地說:「小姐快回去!」

  饒醜貨是萃英女子學校的廚子。拿手好菜是沔陽三蒸。那時候雖說已是經過了大革命的二十年代末期,許多被剝削壓迫的人覺悟還是不高,饒醜貨就是這樣一個人。黃瑞儀親自去鎮東破廟裡問他願意不願意給萃英女子學校做飯並住在學校守夜?饒醜貨感動得翻身就跪下叩頭,拎著破行李捲兒跟在黃瑞儀身後,一邊走一邊賭咒發誓不要工錢。饒醜貨不僅不要工錢,還以給黃校長做僕人為榮,經常忠實得像條狗。這天他買菜時遇上了白極會來鏟平蘇維埃政府,自己摔破了膝蓋還奔過來勸阻柳小姐。

  柳真清說:「你的膝蓋誰打的?」

  「沒誰。」饒醜貨說:「逃命時跌跤跌的。」

  柳真清笑了。說:「這麼大年紀了還慌張。什麼都不想一想。白極會是宗教團體,人家會長方煥是沔水鎮的名人,據說他一家老少都吃齋念佛,還殺人不成?」

  饒醜貨說:「小姐,我是沔水鎮的廚子,難道不知道方煥全家吃齋?能吃齋就能開齋,昨日就殺了潑皮鄉蘇維埃的十七個人,今日道袍上還沾著血哩。」

  柳真清無比驚訝。說:「我要去看一下。」

  「小姐!」饒醜貨又想拉柳真清的衣服,柳真清閃開了。街上行人望著笑,柳真清紅了臉,使出小姐脾氣,說:「你別碰我。你快回去做你的事。我這麼大個人,還不知道道理不成?」

  饒醜貨只好走掉。柳真清又在後頭加上了一句:「別告訴母親,免得她瞎擔心。」

  柳真清離開大街,拐進了油榨路。

  在說了無數聲「對不起」和「借光」之後,柳真清擠進了圍觀者的最裡層,看見了傳奇人物方煥。

  方煥身穿青色道袍,手執佛塵,面對檀香嫋嫋的佛壇,閉目默念著什麼。他身後的五百名會員一律青色短衣,斜披白符帶,頭戴白色禮帽,打著綁腿,手持長矛大刀,也都閉目默念。一條長街只聽得一片窸窣聲。從人們的小聲議論中,柳真清得知方煥這是在鎮上設立總壇。只見方煥輕輕揮動了一下拂塵,竟有國民黨鎮政府的治安警察端槍守護著一隻木牌進場,木牌上寫的是:湖北闡教坎門金鐘罩白極會。

  柳真清對宗教興趣不是很大,加上惦念著文濤在家等她,就準備離開。但人群忽地騷動起來,尖叫和著一聲聲呐喊響徹天空。柳真清被人衝撞著,推攘著。終於人群散盡。柳真清看見了可怕的一幕:白極會追砍著蘇維埃政府的工作人員,街上已經橫陳著十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蘇維埃的牌子踩在方煥腳下,他仿佛沒有看見眼前的屠殺,自顧自捋著鬍鬚,親自掛上白極會的牌子。這場力量懸殊的戰鬥時間非常短暫,最後一個手握紅櫻槍的貧協委員企圖阻止方煥的動作,可等方煥掛好牌子回轉身來,那個衣衫破舊的人已成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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