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來來往往 >  上一頁    下一頁


  段莉娜的家在部隊大院。大門口有士兵站崗,院子裡頭綠化得像公園,一幢幢帶了一點西洋風格的小樓錯落在濃蔭之中。幾乎每一家的籬笆牆上都藤藤葛葛地掛滿了絲瓜、苦瓜、鵝米豆。肥厚的青菜葉子悠閒自得地伸到籬笆外面,平坦的柏油馬路一直通到小樓的門前。尤其是第一次,康偉業一進幹休所情緒就晴天轉多雲了。他憤憤不平地想:好哇,原來是這樣的啊!你們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人民的勤務員,說是解放了我們的城市,倒偷偷地圈了這麼大的院子,每家都住小洋樓,還種菜,肆意地把農村搬到城市裡。這一切應該怎麼解釋呢?

  段莉娜的父親一身戎裝,腹部膨起,雙手背在身後,在段莉娜介紹了康偉業之後,僅僅對他點了一個頭,以後就一直坐在陽光充沛的院子裡聽半導體收音機,打瞌睡,段莉娜的兄弟姐妹就不敢恭維了。他們一個個全都是大大咧咧的,用傲視武漢話的部隊普通話交談,無休止地談他們的話題,從中央談到地方。把軍委領導人和軍區司令員的名字說來說去,全都不帶姓氏,只說某某同志,搞得像是他們的親兄弟,牛皮哄哄的。他們根本不在乎康偉業的存在。段莉娜的母親也僅限於客氣,讓保姆做飯,自己根本不下廚。於是,康偉業段莉娜有了第一次激烈的爭吵。康偉業如此強烈的感受和不平在段莉娜看來簡直幼稚可笑。段莉娜反問說:「按你的理論,那麼毛主席也不應該住北京中南海,而應該住到湖南長沙的韶山沖去是不是?」

  康偉業說:「段莉娜,想不到你是這麼刁猾!」

  段莉娜說:「是我刁猾還是你農民意識,心胸狹隘,少見多怪?」

  康偉業把一隻水杯狠狠地摔到地上,說:「請你們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想想你們才進城幾天?土腥氣掉了沒有?還敢說我有農民意識!」

  段莉娜的臉都氣得發綠了。她最後送給康偉業的話是:「只有不要臉的人才說不要臉的話!」

  這一次爭吵使他們的關係瀕於絕交的邊緣。但是他們周圍的人沒有讓他們絕交。李大夫受男女雙方父母之托,穿梭往來,找當事人雙方一再地談話。大家都認為青年男女在談對象的過程中鬧一點彆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有人幫忙和稀泥,一個粑粑就可以捏團圓。康偉業和段莉娜就這樣被很有耐心的旁人又捏到了一起。最後的結果是:康偉業就摔水杯這個事實本身道了一個歉。眾人就對段莉娜說:他道歉了他道歉了。段莉娜緊繃的臉便逐漸鬆弛了下來。

  若干日子之後,在兩人融洽親密的某一個時刻,康偉業戲謔地羞弄段莉娜說:「其實你根本不想和我吹是不是?其實你在主動追求我是不是?」

  段莉娜不打自招地說:「臭美你的吧。」

  康偉業說:「為什麼?我又不是黨員,又不是幹部,你為什麼一見面就喜歡我?」

  康偉業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撩人魂魄的回答,諸如我愛你這種火辣的情話。段莉娜一五一十地告訴康偉業,一是因為李大夫說他人品好,有知識,很聰明,將會很有前途。二是因為他高大英武,家庭成分也是革命幹部。三是因為第一次見面就給她一張報紙墊石凳,說明他會照顧人。四是因為他閒話少,不糾纏女性,生活作風正派。五是因為她的中學同學賀漢儒告訴過她,康偉業在小學就曾經得到過水利部部長的讚賞。段莉娜有點洩氣地說:「我個子太高了,很難找到一個比我高出十五公分以上,又具備各方面條件的人。只有你比較合適,因為入黨問題和工作問題都來不是太難解決的問題。」

  段莉娜清晰地列舉出了一二三四五條,這使康偉業既失望又佩服。他說:「沒有想到你考慮問題這麼成熟。」

  段莉娜神秘莫測地說:「親愛的,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這是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中瓦西裡的一句臺詞,它在中國家喻戶曉,深入人心,被引申,被抽象,被當作了包含多種意義的弦外之音。康偉業明白了。段莉娜將動用各種力量來幫助他入黨和提幹。他感到了溫暖。一種竊喜的自得的溫暖。他感激地伸出手去,使勁握了一下段莉娜的手。

  果然,接下來,康偉業入了黨,提了幹,成了廠辦公室主任。在主任的位置上逐漸鍛煉出了才幹,不久又被調到了物資局,一去就是科長。康偉業春風得意馬蹄疾,兩年時間一晃而過。一晃之間,康偉業完完全全換了一副嶄新的面貌。事業上的成功是男人最好的營養,社會的寵愛是男人最好的滋補,名利簡直就是男人生命活力之源泉。康偉業一掃從前的蔫勁和黴味,精神抖擻,容光煥發,衣服穿得整潔合體,說話自信又響亮,他算得上一個英俊而有風度的男青年了。

  就在這年的冬天裡,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段莉娜因為她的父母去了外地而特意把康偉業叫來陪伴她。晚飯後,下雪了,是那種可愛的私語般悄悄而又綿密的大雪。他們在暖氣洋洋的房間裡隔著窗玻璃看雪,聊一些關於雪的閒話。段莉娜不住地嚷熱。她雙頰彤紅,兩眼粼粼閃光,一會兒脫一件外套,一會兒脫一件毛衣,後來脫得只剩下一件貼身的粉紅色球衣,她處女之身那溫熱誘人的神秘氣息一陣又一陣地撲向康偉業。康偉業不禁渾身發熱,衝動難耐,望著段莉娜錯不開眼珠。兩人一番挑逗,一番推就,半真半假,試試探探,竟然慌裡慌張,拉拉扯扯地把男女之事做了。

  事畢,段莉娜仿佛突然醒悟他們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她羞得把臉久久地埋在枕頭上,嗚嗚地痛哭。康偉業的感覺糟糕得一塌糊塗。他想他可能做下了一件巨大的後果不堪設想的愚蠢事情。他想:該哭的應該是我。

  康偉業真的哭了,在初次與女人發生肌膚之親的夜晚,在那個下著美麗大雪的夜晚。

  那晚,康偉業含糊不清地安慰了段莉娜幾句,替她蓋好被子,小偷一般倉皇地逃回了客房。康偉業咕嚕咕嚕喝了一大杯水,一頭倒在床上,眼淚無論如何也克制不住地流淌了下來。縱然是七尺男兒,有了那種積淤於心,難與人說的醜陋隱私,又怎麼能夠不化作滾滾淚水?

  康偉業實在是沒有想到,現實生活中的男女之事竟然會是這般地無趣,短暫,粗糙和令人尷尬。首先衣服就很不好脫,康偉業搞不清段莉娜是否樂意脫光衣服,她讓你脫一點又扯過去往自己身上套一點,急切中康偉業好幾次被衣袖和褲腿絆倒,搞得他非常狼狽。結果他們都只脫了一半的衣服,褲子褪在膝蓋下面,內衣往上推至頸脖,一大堆織物梗梗地擁在那兒,極大地妨礙著兩個人的交流,段莉娜因此總是聽不清楚康偉業的話。康偉業怎麼也找不到進去的地方,人卻又火急火燎地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他幾時做的關於尿床的夢:他憋了好長好長的尿,要撒得不行了,卻左找一處不是廁所,右找一處也不是廁所。他嚷道:「幫幫我!」

  段莉娜卻說:「什麼?」

  「幫幫我!」

  「你說什麼?」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