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來來往往 >  上一頁    下一頁


  康偉業氣惱地抓過段莉娜的手塞到他們的下面。而她的手在他的手中像一隻受驚的鴿子,使勁地掙扎撲騰。康偉業好不容易讓段莉娜弄懂了她必須幫助他,段莉娜卻千般羞澀萬般扭捏。最後康偉業的感覺是他一頭鑽進了死胡同,進去就把尿撒了。段莉娜一動不動,康偉業也一動不動。康偉業急切地希望看到段莉娜的反應,段莉娜木板一塊,什麼反應也沒有,康偉業訕訕的極是沒趣,又怕壓壞了段莉娜又是滿腹的犯罪感,膝下的褲子又防礙他利索地爬起來,他只好繃緊整個身子一骨碌從段莉娜身上翻了下來。段莉娜使用的是部隊的單人床,康偉業一翻便翻到了地上。這一摔,康偉業又受了驚又倍感羞辱。段莉娜卻嗚嗚地哭起來。就是在這個時候,康偉業想:該哭的人應該是我呢!

  雖說這是康偉業的初次,雖說康偉業連女人的門都摸不著,但是並不等於康偉業對女人沒有鑒賞能力。段莉娜的骨胳之大是康偉業未曾料到的,並且還很硬。她的髖骨與他的髖骨正碰了一個對著,略得他生疼。段莉娜的乳房也不是他的理想,它們大而扁平,一如兩塊烙餅。康偉業的理想是剛出籠的小圓饃饃。熱乎乎的小圓饃饃,圓潤的小細腰,細腰上柔韌的曲線緊緊提起一個肥碩又結實的屁股,腿是修長的,修長得甚至有一點誇張,她貼進他的懷裡仿佛就融化在了他的懷裡,他的雙臂可以環繞她的雙肩,把她包裹起來,隱藏起來,愛起來,護起來,讓她生長到他的身體中去骨肉中去靈魂中去。康偉業忽然想起來,他這是說的戴曉蕾。

  原來戴曉蕾一直潛藏在康偉業的心裡,現在成了他的經驗。

  如果說人人都有初戀,戴曉蕾也可以算作康偉業的初戀了。戴曉蕾在康偉業十五歲那年的一個日子突然出現在他的視線中。那天,康偉業和他們宿舍大院的幾個男孩子在他們家閒聊。其中一個男孩子忽然激動起來,他神秘又緊張他說:「快看快看,這就是那個戴曉蕾。」

  男孩子們一起撲到了康偉業家的窗前。十九歲的高三女學生戴曉蕾過來了。與她的同齡人相比,她顯得格外地高挑,一張狐狸臉,小胸脯一挺一送,好像衣服裡頭藏了兩隻小兔;她穿著裙子和襯衫,身體在微風中擺動如柳,雙腳與眾不同地呈外八字走路,走的是舞蹈家的步態。儘管康偉業已經聽說過戴曉蕾是武漢市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主角名角,專門跳《白毛女》中的喜兒,《紅色娘子軍》中的吳清華,《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龍梅之類的英雄人物,康偉業腦子裡湧出的由她而激起的卻盡是下流的聯想。譬如舊社會的妓女,舞女,大資本家的姨太太,《紅樓夢》中的秦可卿。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中,康偉業斷言說:「我看這個女人她不尋常。」

  從此康偉業再也放不下戴曉蕾。無論任何時候,只要遠遠地發現了戴曉蕾,康偉業撤腿就往家裡跑。三樓他們家的窗戶是偷看戴曉蕾的最佳制高點。有一天,戴曉蕾在康偉業家的樓道裡堵住了他。戴曉蕾的突然出現使康偉業驚惶失措。他毫無目的地盯著她的腳尖,嘿嘿傻笑。

  戴曉蕾和緩地略帶譏誚他說:「你跑什麼?你每天都這麼跑來跑去累不累?」

  一聽此話,康偉業的大汗淋漓而下,反身就要往樓上沖。戴曉蕾身體一晃,擋住了康偉業的去路。說:「這就不像勇敢的你了。怕我吃了你不成?」

  康偉業梗起脖子說:「你能吃了我!」

  戴曉蕾說:「不怕就回答我的一個問題。我看這個女人她不尋常——這話是你說的?」

  康偉業脖子一梗,說:「是我說的怎麼樣?」

  戴曉蕾輕輕地一笑:「毛孩子,倒像什麼都懂似的。」

  戴曉蕾的笑化解了康偉業的緊張和慌亂。他抬起眼睛看了戴曉蕾一眼,很不服氣地說:「別以大賣大!有什麼了不起的!」

  戴曉蕾說:「我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戴曉蕾摸了摸康偉業的頭,又輕聲一笑,飛快地走了。這一夜,康偉業輾轉難眠,蒙在毛巾被裡回味戴曉蕾的每一句話每一聲笑每一個動作,一切都在康偉業添油加醋的回味中有了特殊的意味。戴曉蕾的手留在了他的頭上,那是親昵的曖昧的。康偉業肯定戴曉蕾喜歡上了自己。而他的殷切希望是在某個黑暗角落在沒有任何人打攪的地方,把戴曉蕾狠狠地怎麼一頓才好。如何怎麼康偉業不知道,性知識的缺乏使他的想像失去了憑藉,這使他大為懊喪。這一夜,康偉業發生了他人生第一次的男性覺醒,他遺精了。在他夢中出現的是模糊的戴曉蕾和戴曉蕾模糊的某些部位。幾天後,康偉業又與戴曉蕾相遇,他買了飯出食堂,她端著鋼精鍋正要進食堂,兩人碰了一個正著,康偉業的臉通地燃燒起來,燒成了難看的豬肝臉。

  不過這並沒有妨礙康偉業繼續地趴在窗戶後面偷看戴曉蕾。有一次戴曉蕾假裝無事地從大路上一直走到康偉業家的樓下,忽然仰起頭,抓住了康偉業的眼睛,做了一個善意的鬼臉。不久,康偉業收到了戴曉蕾的一張神秘紙條,紙條上寫道:這個星期四晚上院裡開重要大會,我要去你家看看那扇玻璃窗,康偉業簡直熱血沸騰,心潮澎湃,每時每刻盼望著星期四晚上的到來。他變得高度敏感和神經質,生怕院裡取消會議,生怕他的父母因病不去參加會議,生怕會議的時間太短,生怕自己出事,生怕世界大戰爆發。謝天謝地,康偉業所擔心的一切意外都沒有發生,星期四的沒有父母的安靜的黃昏如期來臨。康偉業用淋浴把自己洗得非常乾淨,換上了他一貫不太好意思穿的的確涼白襯衣,然後在房間焦急地等待。

  就在夜幕將黃昏完全遮蓋的那一刻,戴曉蕾來了。戴曉蕾輕盈地無聲地溜了進來,房間頓時充滿了神神秘秘而又恣意浪漫的妖精氛圍。戴曉蕾穿著一件康偉業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非常漂亮的無袖連衣裙,周身遊動著花露水的馨香。他們隔著很遠的距離朝對方笑笑,都有一點兒手腳沒地方放的樣子。戴曉蕾究竟比康偉業老練許多,她首先開了口,說:「讓我看看窗子。」

  康偉業連忙說:「好好好。」

  戴曉蕾伏在窗臺上,撩起窗簾的一角往外看。許久許久沒有聲音。康偉業叫了一聲:「戴曉蕾。」

  戴曉蕾呼地轉過身,說:「嘿,你到底叫我了。」

  戴曉蕾的每一個舉動都不是平鋪直敘的,都與一般女孩子不同,都叫康偉業意外和心跳。康偉業的臉又紅了,這次是緩慢的紅,不太鮮豔的紅,是一種被激情照亮了的臉色。戴曉蕾的臉也明亮起來。兩人又是半天不吭聲。在沸騰的寂靜中,戴曉蕾說:「你不請我喝杯茶嗎?」

  康偉業如夢初醒,說:「我去倒茶,我請你喝茶。」

  等康偉業端著一杯開水回來的時候,房間是黑暗的,電燈熄滅了。最初一瞬間,康偉業還在懵懂之中,問:「電燈壞了?」

  戴曉蕾說:「真是一個小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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