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來來往往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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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基本上是面對面坐著,中間隔著粗糙的小石桌。潮熱的春風在他們面前莽撞地吹過來吹過去,慫恿柳絮和梧桐的刺毛粘他們的眼睫毛,他們只得不時地眨巴眼睛,都像是患有眼疾。段莉娜雙膝併攏,坐姿端莊,表情矜持,白襯衣的小方領子翻在腰身肥大的深藍色春裝外面,一對粗黑的短辮編得老緊老緊,用橡皮筋堅固地紮著,辮梢整齊得像是鍘刀鍘出來的一樣,有棱有角地杵在耳垂後面。段莉娜從頭到腳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品。比如一隻有機玻璃髮卡,牙邊手絹或者在橡皮筋繞上紅色的毛線等等。段莉娜無疑是凝重的,正經的,高傲的,具有思想具有理論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的,一看而知是老三屆中的佼佼者。坐在這樣一個段莉娜的對面,康偉業唯一比較清醒的感覺就是他們之間的懸殊太大了,以致于康偉業懷疑李大夫對段莉娜隱瞞了他的真實情況。疑點一冒頭,康偉業找到了話題,他說:「是這樣的,小段同志,我想李大夫對我的介紹不一定全面,我不是中共黨員。」 段莉娜小聲說:「李大夫說過了。但你是工人階級的一員,入黨總是有個先後並且也不分先後的。」段莉娜顯然很有口才。 康偉業說:「謝謝你的鼓勵。不過雖然我身在作為領導階級的隊伍裡,可我並不喜歡我的工作。所以將來似乎沒有什麼希望。」 段莉娜望瞭望天空,把交叉的雙手做了一個上下交換,問:「冰庫管理工是做什麼的?」 康偉業說:「扛冰凍豬肉。」 段莉娜說:「哦。」 在段莉娜「哦」了之後,兩人就空坐著,一刻,忽然都意識到了一些尷尬。段莉娜果斷地站了起來,說:「我家在武昌,要轉幾趟公共汽車,我該走了。」康偉業也慌忙站起來,說:「是的,我還有事,我也該走了。」他們猶豫了一下,到底也沒有誰向誰主動地伸出手去,所以就沒有握手。段莉娜背好她的軍用挎包,轉身快速地走了。春天消失了。康偉業獨自在公園時茫然地逛蕩,他猜測段莉娜肯定沒有看上自己。康偉業對這種介紹對象的方式感到了憤慨。尤其是條件較弱的一方,完全就是爛蘿蔔黃白菜,人家看一眼什麼都不用說就可以拂袖而去。他媽的一個-!康偉業在心裡狠狠罵了幾句,又尋到了他們坐過的地方,在小石桌附近的草叢裡找到了段莉娜墊過屁股的報紙,用腳踹了個粉碎。 一個星期之後,康偉業意外地收到了段莉娜的來信。段莉娜的鋼筆字是一手非常漂亮的行書,這倒沒有讓康偉業感到意外,像段莉娜這樣的有志青年,一定會刻苦練字的。段莉娜給康偉業的第一封信簡短精練。康偉業同志:您好! 首先讓我們懷著無比的敬意,共同學習一段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詩詞:「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我相信對毛主席的這段光輝詩詞的重溫,會使我們回想起我們這一代革命青年所共同經歷的時代風雨。我們要談的關於我們以前的許多話題就盡在不言中了。我想可以這麼說吧,我們雖然是陌生的但我們也曾相識。 上次見面,談話不多,這是正常的,說明你是一個不喜歡糾纏女性的正派男同志。接觸時間雖短,我能夠感覺到你為人的光明磊落和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一種非常可寶貴的品格。另外,從你的寥寥數語裡,我發現你的情緒比較消沉,這對於我們革命青年是一種有害的情緒。你遇到了什麼困難呢?什麼困難能夠難倒我們呢?中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 等待你的回信。 此致 崇高的革命敬禮! 革命戰友:段莉娜 段莉娜的信中一個錯別字都沒有,用詞恰當,行文流暢,富有感染力。康偉業讀完信,首先是佩服段莉娜,其次,段莉娜在信中大膽使用「我們」的說法,比她本人更能夠激起康偉業的感情和某些聯想。康偉業灰溜溜的心咯噔一下奔騰起來。當天,康偉業就伏在深夜的燈光下,給段莉娜寫了一封回信。回信借鑒或者說是摹仿了段莉娜的風格,與她展開了關於一個革命討論。一周之後,康偉業又收到了段莉娜的回信。 從此,康偉業和段莉娜開始了頻繁的魚雁傳書,每週都有兩封信越過長江和漢水,一封從武昌到漢口,一封從漢口到武昌。在通訊往來中,他們也約會過幾次,約會效果都不如信中的感覺好。兩人一旦面對面,「我們」這個詞都說不出口了。段莉娜的口頭表達能力很強,革命道理談起來滔滔不絕。康偉業的口才原本不差,但是被段莉娜的氣勢壓抑住了,顯得遲鈍和笨拙,有時候還口吃。而且他們所有的話題都圍繞黨和國家的命運生髮和展開,與男女之情遠隔萬里。他們一點也不像是為談婚論嫁走到一起的青年,而像是兩位日理萬機的党和國家領導人。康偉業漸漸感到了無趣,他準備撤退。 康偉業在信紙上一遍又一遍地寫下「請你不要再回信了」這句話。但他總是沒有足夠的勇氣把信扔進郵筒。康偉業想:人家姑娘那麼好的條件,憑什麼你說吹就吹?一個不是黨員的扛豬肉的工人,月工資才拿十八塊錢,你吹一個拿二十四塊錢的漂亮黨員姑娘,這不是故意傷害人家嗎?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候,毛澤東逝世了。一個晴天霹靂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震響。噩耗傳來,人們如喪考妣,失聲痛哭,停下了手中正在進行的工作,奔向大街去購買黑紗和製作花圈的彩紙。大街上的人群一片嗚咽,猶如世界末日來臨。工廠、學校、商店、機關單位、公園、餐館,到處有人因為過份的悲痛而暈倒。不管是什麼人暈倒了,總會有一群人擁上去,抱的抱,抬的抬,有的遞開水有的掐人中。共同的災難感使中國人民一下子親密起來,一隻手總想握住另一隻手,個人的肩總想依靠著大家的肩。這一天,突然有人叫康偉業接電話。康偉業對準電話筒大聲說:「喂。」那邊是段莉娜。段莉娜聽到康偉業的聲音就忍不住抽泣起來,抽泣使段莉娜顯出了女姓的溫柔,她說:「偉業,毛主席他老人家……」 康偉業也正沉浸在失去領袖的悲痛之中,他說:「小段,你不用說了。小段,你不要哭,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化悲痛為力量。我們更重要的任務是如何繼承他老人家的遺志,將中國革命進行到底。」康偉業嗓音低沉,語氣裡充滿了前所未有親切,既陽剛又委婉。他敏感地意識到段莉娜對他的稱呼是親昵的「偉業」而不「康偉業同志了」。 康偉業趁機大膽地說:「我也很想見見你。」 下班後,康偉業擠上公共汽車趕往武昌蛇山公園。他們在濃重的暮色中找到了對方,哽咽著呼喚了一聲「毛主席」,不知怎麼的人就在對方懷裡了。段莉娜滂沱的眼淚弄濕了康偉業的臉膛,康偉業用他的大手一把一把地為段莉娜抹去淚水和鼻涕,順手揩在身後的樹幹上。這一夜,他們並肩而坐,在蛇山幽暗的秋草清香的樹叢裡,聽著一列列火車在他們腳下哐哐、哐哐、哐哐地走過,由遠及近,由近及遠,仿佛歷史的進程,既漫長又匆匆,不知來自於哪裡。一切都突然變得無頭無序,無依無靠,使人感到惘然失措。段莉娜的手一直貓在康偉業的手掌心時,兩人都有很踏實的感覺。他們絮絮私語,從國內形勢說到國際形勢,又從國際形勢說到了他們自己的狀況。 康偉業和段莉娜就這樣正式確定了戀愛關係。 段莉娜把康偉業帶回家見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康偉業也把段莉娜帶回了家。康偉業的家住在單位宿舍裡,宿舍由五十年代的蘇聯式大辦公室間隔而成,兩間房被書籍擠得滿滿的,廚房和衛生間是公用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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