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來來往往 >  上一頁    下一頁


  好多男人的實際人生是從有女人開始的,康偉業就是這種男人。康偉業首先認識的是他們廠的廠醫李大夫。有一次康偉業一邊走路一邊看書,一個不當心摔了一跤。這一跤絆在馬路邊的水泥墩上,整個人飛了起來又撲將出去,他的膝蓋、胳膊肘、下巴都摔破了皮。康偉業跑到廠醫務室去塗紅藥水,認識了廠醫李大夫。李大夫聽說康偉業走路都看書,就拿過康偉業腋下的一本黃封皮的書看了看,是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她驚奇地說:「你這個小青年很不錯啊!你叫什麼名字?」

  這一天,廠裡是那種尋常可見的好天氣,工人們在食堂打了飯就出來,三三兩兩地蹲在草地上或者廢堆上吃飯。康偉業在排隊的時候站在了廠醫李大夫的後面,他主動打了一聲招呼:「李大夫吃飯。」

  李大夫回頭說:「小康吃飯。」李大夫往康偉業手裡塞了幾粒酒精棉球,說:「把碗筷消消毒。」

  旁邊的工人見了,嬉皮涎臉地湊近李大夫,哄鬧說:「我們也很需要消消毒。」

  李大夫正色說:「去!」

  李大夫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搭腔的。李大夫是這個大型肉類聯合加工廠兩千多職工裡最矜持最清高最有文化的人,皮膚白得像奶油雪糕。據說她的年齡將近五十,這一點是殺了康偉業他也不相信。

  康偉業打好了飯之後,發現李大夫在一邊等著他,他就跟著李大夫來到了醫務室的門口。醫務室的門口打掃得非常乾淨,有一個小花壇,鳥在周圍啁啾。李大夫從醫務室搬了兩把椅子放在花壇邊,與康偉業對坐著,吃飯,閒聊。聊著聊著,不知怎麼的話題就扯到男女上。李大夫關切地問康偉業談了女朋友沒有?康偉業紅著臉說沒有,還早呢。李大夫問談過女朋友沒有?康偉業的臉更紅了,說沒有。李大夫說她聽廠裡人講誰給康偉業介紹女朋友他都不要?康偉業說是的,他覺得自己還早,李大夫說早什麼早?恐怕是瞧不起一般的姑娘吧?康偉業靦腆的一笑,不作聲了。

  李大夫溫和地說:「好了,不要不好意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的事情。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該有女朋友了。不然,太缺乏經歷,會給以後的生活造成極大痛苦。」李大夫說到這裡,放下了搪瓷碗,若有所思地低下頭。地上有一群大個子黑螞蟻在忙碌,康偉業說:「螞蟻。」他拿腳尖去逗它們。就是在這個時候,李大夫緩緩地抬起頭來,對康偉業說:「小康,我要告訴你一個道理: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男人沒有女人,他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

  這話來得太突然,與當時的時代環境完全不符。康偉業慌亂地說:「李大夫,李大夫。」

  李大夫見康偉業這樣,善解人意地接過了他的話,開了一個玩笑,說:「李大夫說話太膽大了,是不是?李大夫說話很流氓,是不是?」

  康偉業說:「哪裡。哪裡能夠這麼說。」康偉業不敢正面看著李大夫,他把目光放在醫務室的白牆上,那裡有一幅油漆斑駁的大型標語: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

  康偉業大著膽子說:「李大夫,我和一般工人不一樣,我覺得您的話很深刻,很有哲理。」說著說著,康偉業漸漸地順暢起來,他信任地告訴李大夫說:「李大夫,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話,很受震憾。您也許不知道,我讀的是男中,一進初中就搞文化大革命,後來知青下放,在農村呆了四年,沒有路子上大學,招工回城,誰想到會被分配到這個廠?當然,我們廠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工人師傅都挺好,只是我,我在冷庫,成天扛冷凍豬肉。當然,扛冷凍豬肉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毛主席說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是說我們車間只有男人和冷凍豬肉。」

  李大夫說:「我明白。」

  康偉業嘎嘎笑起來,說:「只有男人和冷凍豬肉。」

  李大夫說:「是啊,我明白。」

  從這一天以後,康偉業與李大夫成了好朋友。再不久,李大夫就為他介紹了段莉娜。

  和全國人民介紹對象的程序一樣,康偉業和段莉娜在見面之前首先由介紹人交待了雙方的個人條件。段莉娜的條件非常優越。她與康偉業同齡,是中共黨員,在社會科學院工作;思想進步,事業心強,身體健康,容貌端正,身高一米六十六;父親是武漢軍區師級幹部。康偉業一聽段莉娜的簡況,人就矮了半截。連忙對李大夫說不行不行,我的條件太差了。

  李大夫不由分說地定下了一個見面的日期。在李大夫看來,康偉業的條件一點不差,只有像段莉娜這樣的姑娘才配得上康偉業。李大夫以她閱盡人間滄桑的眼光為康偉業下了一個預言。她說:「小康,世道會發生變化的。你這麼一個靈光的人,不會久困在這個車間裡。你的前程不可限量。」她說:「我還只怕將來你看不上段莉娜呢?」

  段莉娜就是這樣經由李大夫出現在康偉業生活中。

  一九七六年五月的一天,下午三點鐘,漢口中山公園百花亭,康偉業與段莉娜在這裡第一次見面。康偉業按時到達,段莉娜卻先他而到,在李大夫的指點下,遠遠地觀察惶然尋找過來的康偉業。

  康偉業事先已知道了段莉娜的大概情況,然而一見之下,他還是大大地吃了一驚。五月是一個花紅草綠、枝繁葉茂、蜂飛蝶舞的濃情季節,年輕的、健康的、飽滿的姑娘段莉娜,唇紅齒白的與這個季節融為一體,眩目耀眼地展現在康偉業面前。康偉業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段莉娜是如此地出眾,他的眼睛完全不敢在她身上停留,而像是被獵人追趕的野兔,在公園到處奔突亂撞。

  李大夫對段莉娜說:「這是小康,康偉業同志。」又對康偉業說,「這是小段,段莉娜同志。」然後自己噗嗤一笑,說,「你們握個手吧。」康偉業的手微微動了動又放下了,他怕自己伸出手而對方沒有伸手。段莉娜比康偉業大方得多,她說:「康偉業同志你好。」她乾脆而利索地向康偉業伸出了她的手,康偉業只是小部份地碰了碰段莉娜的指尖。

  他們總算握手了,相識了。康偉業在李大夫走了之後也慢慢地鎮定下來了,他的眼睛不再是被獵人追得亂跑的野兔了。他們禮讓了一番,在公園在石凳上坐了下來。石凳上不太乾淨。康偉業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張報紙給段莉娜墊著坐,因為他看出段莉娜穿的是一條嶄新的軍褲,弄髒了怪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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