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錦繡沙灘 >  上一頁    下一頁


  許久許久了,立雪才意識到自己荒廢了打扮。去慶賀朋友的生日,又是在大飯店,再不打扮就太無禮無知了。立雪費了一番思量,著意講究了穿戴:上是寬鬆的淡紫色細羊毛衫,下配純羊毛深紫色的春秋裙;肉色絲襪,淺淺尖尖一抹黑亮的皮鞋;頸上斜挽了根雪白絲帶,上面亂綴著點點金星。她站在衣鏡前,「啊」了一聲,心花怒放,她竟是這麼出奇的嬌豔,出奇的美。當她這身妝束和海天說話時,海天只有短暫的詫異沒有驚喜欣賞讚美。所以她撒謊說加班,所以她傲慢地陰笑。她從鏡子的側面瞟見自己嬌豔淒傷滿含怨毒。

  江老太太從早鍛煉的公園回來,拄著劍,立在客廳直望著立雪出門,脖子臉面全僵著。海天在陽臺上目送立雪,他痛苦地想:她變了。他立刻決定晚飯時趕到她單位去看看她,她今天簡直像朵有毒的花。

  15

  下班後,立雪如約來到「大中華」飯店。西邊的日光金黃一片,立雪便從這一片金黃中走出來,絲帶飄在肩頭,閃閃爍爍。在飯店門口迎候的趙如嶽眼睛一亮,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脫口讚歎道:「天!」

  立雪燦爛地笑道:「祝你生日快樂!」

  有甜甜的服務員過來,請立雪進去。立雪微一點首,揚起目光,噙了一半端莊一半笑意,從從容容走進五彩繽紛富麗堂皇的飯店。

  趙如嶽已經訂好了一間雅座,月亮門,門上掛了杏黃玻璃珠串成的簾子,一掀便一陣叮叮噹當悅耳的響。立雪在悅耳的響聲中坐定了,這才環顧四周。雅室裡鋪了地毯,牆上是壁紙,粉紅光線的壁燈,上了漿的雪也似的桌布,牆拐角有一隻花架,一盆嬌燒的「仙客來」迎向客人。立雪歎道:「原來這個城市還有這麼潔淨雅致的餐室,我倒是在這城裡白活了幾十年了。」

  趙如嶽說:「這地方配你還差一個層次呢。不過你這樣最好,我討厭什麼世面都見過的女人。」

  說話間,服務員穿梭般上齊了滿滿一桌菜,說聲:「齊了!」便退出不再進來。

  立雪本是不會喝酒的,但為了祝賀,也就讓趙如嶽倒了半杯葡萄酒。她擎起了酒杯,十分真摯地說:「祝你生日快樂!」

  碰杯聲中,趙如岳連連喝了好幾杯酒。他又談起了他去世的父母和天各一方的兄弟,敘說他們的好處,回味骨肉的恩情,未了又哼哼卿卿唱起了《媽媽的吻》。

  立雪靜靜聽著,勾起了許多同感。她見趙如嶽拼命灌酒,怕他醉了,就截住他的話,說:「行了,我們還是要面對現實。有什麼苦惱直說出來,但願我能幫幫你。」

  趙如嶽瞄了立雪一眼,說:「你真願意幫我?」

  「當然。」立雪爽朗回答。她驀地裡想起了一句古詩:「不為憐同病,何人到白雲?」今日她來不就是與他同病相憐麼?她說:「我在哪一天找梅子談談,好嗎?」

  「梅子!」趙如嶽低低呻吟了一聲,「你好天真!梅子是何等人物,比男人還精明強幹十分,我怎麼能讓你自投虎口。」

  「這話……怎麼講?」

  趙如嶽用手搭棚遮在眉骨上,說:「你不懂我的意思?」他默然半晌,果決地拿開手,潮紅的眼睛優傷地注視著立雪,問:「你真不懂我嗎?」

  一股寒意浸入立雪的後背,她突然惶惑了。她匆忙低頭喝酒,結果只是沾濕了嘴唇,抬起頭來,她目光慌張天真卻又銳利,直盯了趙如嶽一刻,剛烈地偏過臉,正要說話,趙如嶽已經搶在她之先開口了:「立雪,你不必多想,我今日的目的正好是想為你排憂解難。梅子算不了什麼,我早就習慣容忍了。只是你,我看得出,過得很難很苦,儘管你平時什麼都不說。」趙如嶽一邊選詞造句,一邊暗中驚奇不已,立雪真是個少見的女人,竟是如此不解風情,如此純潔,幼稚到近乎傻氣,可這一切偏偏又使得立雪更加惹人。趙如嶽真正動了憐愛,說出來的話倒不像是為自己轉彎而是實實在在大哥哥一般為小妹妹考慮了。他說:「你這種年紀是經不得折磨的,心裡一憂鬱,臉上就老了。我想海天一定沒能使你愉快,你孤獨,得不到家庭的溫暖。人們卻不知像你這樣的少婦是最需要體貼理解和愛的呀!」立雪先是為自己誤解了趙如嶽面帶愧色,漸漸便一陣熱一陣涼難堪起來。趙如嶽句句話都擊在一個痛處,並且是她無處傾訴的痛處,她不禁咬住唇,心裡暗暗哭泣起來。趙如嶽替她夾了一些菜,接著說:「立雪,對朋友,把一切積鬱吐出來吧!我找個機會去和海天交換一下——」

  「不!」立雪說了一個字失聲哭出來。

  16

  春天的風一日比一日暖,即便長江裡的夜風也一樣,只不過稍涼一些。立雪和趙如嶽步入大沙灘,溫涼的風拂過酒後的臉頰,令人一片清新。大沙灘又縮小了許多,但在夜色中漫步的人根本沒法覺察出來。立雪依然只感到一派無限,一派靜謐。腳底下的沙灘軟軟的,身子像在雲霧中一樣輕飄飄。

  霧團一般的天空裡斜掛一輪不甚光明也不甚圓的月,兩岸燈火錯錯落落、重重疊疊,相形之下,江心大沙灘更顯得是一個假設的東西:是一方舞臺抑或是一方屏幕,兩個黑影相隨相伴飄忽在這沙灘上,終究像演戲,終究要散場。直到這時,立雪還沉浸在朋友的友情之中。方才在「大中華」飯店的雅室裡,她一發不可收拾,盡情傾吐了委屈煩惱和痛苦。徹底傾吐之後,她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寧靜和舒暢,趙如嶽的憐憫和激憤加深加重了她的寧靜舒暢。

  一對男女傾心相訴——不管訴說什麼之後,下一步自然便是感情的融合——趙如嶽相信這個。

  經過斜泊的木船的時候,趙如嶽停住了,說:「立雪,我得告訴你,今晚是我婚後最愉快的一段時光。」

  立雪多少有些不解其意,回頭望著和木船渾成一體的趙如嶽。

  「我還得告訴你,你今晚非常非常漂亮,真的,沒有人比你更漂亮了!」

  這種破釜沉舟的語氣使立雪有幾分悚然,她說:「謝謝!」

  趙如嶽笑了:「該謝的是我。女為悅己者容嘛,你是為我打扮的。」

  「老趙,你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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