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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兒子這聲長長的哦令人感動,印家厚心裡油然升起了數不清的溫柔。

  兒子老成而禮貌地對擋在他前面的人說:「叔叔,請讓一讓。」

  印家厚說:「雷雷,你幹什麼去?」

  「我拉尿。」兒子吩咐他,「你好好坐著,別跟著過來。」

  兒子站在船舷邊往長江里拉尿。拉完尿,整好褲子才轉身,頗有風度地回到父親身邊。他的兒子是多麼富有教養!他母親說他四歲的時候還是個小髒猴,一天到晚在巷子口的垃圾堆裡打滾,整日一絲不掛。兒子這一輩遠遠勝過了父親那一輩,長江總是後浪推前浪,前景是一片誘人的色彩。

  他收起了小說。累些,再累些罷。為了孩子。

  天色愈益暗淡了。船上的叫賣聲也低了,底艙的轟隆聲顯得格外強烈。兒子伏在他腿上睡著了。他四處找不著為兒子遮蓋的東西,只好用兩扇巴掌捂住兒子的肚皮。

  長江上,一艘幽暗的輪船載滿了昏昏欲睡的乘客,慢慢悠悠逆水而行。看不完那黑乎乎連綿的岸土,看不完一張張疲倦的臉。印家厚竭力撐著眼皮,竭力撐著,眼睛裡頭漸漸紅了。他開始掙扎,連連打哈欠,擠淚水;死魚般瞪起眼珠。他想白天的事,想雅麗,想肖曉芬,想江南下的信,用各種方法來和睡意鬥爭。最後不知怎麼一來,頭一耷拉,雙手落了下來,鼾身隨即響了。父子倆一輕一重,此起彼伏地打著呼嚕。

  彩燈在遠處淩空勾勒出長江大橋的雄姿,上半部是半截黑影,下半部才有稀疏的燈光。船上早睡的人們此刻醒了,伸了伸懶腰,說:「晴川飯店的利用率太低了!」

  船面上一片密集的人頭中間突然冒出了一個亂蓬蓬的大腦袋,這是一個披頭散髮的女瘋子,她每天在這個時候便出現在輪渡上。女瘋子大喝一聲,說:「都醒了!都醒了!世界未日就要到來了。」

  印家厚醒了,他趕快用手護住兒子的肚皮,惱恨自己怎麼搞的!一個短短的覺他居然做了許多夢,可一醒來那些具體情節卻全飛了,只剩下滿口的苦澀味。在猛醒的一瞬間,他好不辛酸。好在他很快就完全清醒了,他聽見女瘋子在嚷嚷,便知道船該靠碼頭了。

  「雷雷,到了。嘿,到了。」

  「爸爸」

  「嘿,到了!」

  「瘋子在唱歌。」

  「來,站起來,背上槍。」

  「瘋子坐船買票嗎?」

  「醒醒吧,還迷糊什麼!」

  汽笛突然響了,父子倆都哆嗦了一下,接著都笑起來,天天坐船的人倒讓船給嚇了一跳。

  人們紛紛起立,哦啊啊打哈欠,駡街罵娘。有人在背後扯了扯印家厚,他回頭一看,是討錢的老頭。老頭撲通一下跪在他們父子跟前,不停地作揖。印家厚遲疑了一下,掏出一枚硬幣給兒子。雷雷驚喜而又自豪地把硬幣扔進了老頭的破碗,他大概覺得把錢給人家比玩遊戲有趣得多。

  印家厚卻不知該對老頭持什麼樣的看法才對。昨天的晚報上還登了一則新聞,說北方某地,一個年輕姑娘靠行乞成了萬元戶。他一直擔心有朝一日兒子問他這個問題。

  「爸,這個爺爺找別人要錢對嗎?」

  問題已經來了。說對吧,孩子會效法的;不對吧,爸爸你為什麼把錢給他?就連四歲的孩子他都無法應付,幾乎沒有一刻他不在為難之中。他思索了一會,一本正經地告訴兒子:「這是個複雜的社會問題,你太小怎麼理解得了呢?」

  幸好兒子沒追問下去,卻說:「爸,我餓極了!」

  浮橋又加長了,乘客差不多是從江心一直步行到岸上。傍晚下班的人真怕踏這浮橋,一步一拖,搖搖晃晃,總像走不到盡頭,況且江上的風在春天也是冷的。

  為什麼不把碼頭疏浚一下?為什麼不想辦法讓輪渡快一些?為什麼江這邊的人非得趕到江那邊去上班?為什麼沒有一個全托幼兒園?為什麼廠裡的麻煩事都攤到了他的頭上?為什麼他不能果斷處理好與雅麗的關係?為什麼婚姻和愛情是兩碼事?印家厚真希望自己也是一個孩子,能有一個負責的父親回答他的所有問題。

  到家了!

  爐火正紅,油在鍋裡嗤拉拉響,亂七八糟的小房間裡蔥香肉香撲面,暖暖的蒸汽從高壓鍋中悅耳地噴出。媽媽!兒子高喊一聲,撲進母親懷裡。印家厚摔掉挎包,踢掉鞋子,倒在床上。老婆遞過一杯溫開水,往他臉上扔了一條濕毛巾。他深深吸吮著毛巾上太陽的氣息和香皂的氣息,久久不動。這難道不是最幸福的時刻?他的家!他的老婆!儘管是憔悴、愛和他扯橫皮的老婆!此刻,花前月下的愛情,精神上微妙的溝通等等遠遠離開了這個饑餓困頓的人。

  兒子在老婆手裡打了個轉,換上了一身紅底白條運動衫,傷口重新紮了繃帶,又恢復成一個明眸皓齒,雙頰噴紅的小男孩。印家厚感到家裡的空氣都是甜的。

  飯桌上是紅燒豆腐和氽元湯;還有一盤綠油油的白菜和一碟橙紅透明的五香蘿蔔條。兒子單獨吃一碗雞蛋蒸瘦肉。這一切就足夠足夠了啊!

  老婆說:「吃啊,吃菜哪!」

  她在婚後一直這麼說,印家厚則百聽不厭。這句賢惠的話補償了其它方面的許多不足。

  她說:「菜真貴,白菜三角一斤。」

  「三角?」他應道。

  「全精肉兩塊八哩,不興還價的,為了雷雷,我咬牙買了半斤。」

  「好傢伙!」

  「我們這一頓除去煤和作料錢,淨花三塊三角多。」

  「真不便宜。」

  「喝人的血汗呢!」

  「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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