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煩惱人生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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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倆又匯入了下班的人流中。父親背著包,兒子挎著衝鋒槍。早晨滿滿一包出征,晚歸時一副空囊。父親灰塵滿面,胡茬又深了許多。兒子的海軍衫上滴了醒目的菜汁,繃帶絲絲縷縷披掛,從頭到腳肮髒之極。 公共汽車永遠是擁擠的。當印家厚抱著兒子擠上車之後,肚子裡一通咕咕亂叫,他感到了深深的餓。 車上有個小女孩和她媽媽坐著,她把雷雷指給她媽媽看:「媽,他是我們班新來的小朋友,叫印雷。」小女孩可著嗓子喊:「印雷!印雷!」 雷雷喜出望外,驕傲地對父親說:「那是欣欣!」 兩個孩子在擠滿大人們的公共汽車裡相遇,分外高興,呱呱地叫喚著,充分表達他們的喜悅。印家厚和小女孩的媽媽點了點頭,笑了。 小女孩的媽站了起來,讓雷雷和自己的女兒坐在一個座位上,自己擠在印家厚旁邊。 「我們欣欣可頑皮,簡直和男孩子一樣!」 「我兒子更不得了。」 「養個孩子可真不容易啊!」 「就是。太難了!」 有了孩子這個話題,大人們一見如故地攀談起來了,可在前一刻他們還素不相識呢。談孩子的可愛和為孩子的操勞,歎世世代代如流水;談幼兒園的不健全,跑月票的辛酸苦辣,氣時時事事都艱難。當小女孩的媽聽印家厚說他家住在漢口,還必須過江,過了江還得坐車時,她「噝」了一下,說:「簡直是到另一個國家去了,可怕!」 印家厚說:「好在跑習慣了。」 「我家就在這趟車的終點站旁邊。往後有什麼不方便的時候,就把印雷接到我家吧。」 「那太謝謝了!」 「千萬別客氣!只要不讓孩子受罪就行。」 「好的。」 印家厚發現自己變得婆婆媽媽了,變得容易感恩戴德,變得喜歡別人的同情了。本來是又累又餓,被擠得滿腹牢騷的,有人一同情,聊一聊,心裡就熨帖多了,不知不覺就到了終點。從前的他哪是這個樣子?從前的他是個從裡到外,血氣方剛,衣著整齊,自我感覺良好的小夥子。從不輕易與女人搭話,不輕易同情別人或接受別人同情。印家厚清清楚楚地看出了自己的變化,他卻弄不清這變化好還是不好。 在爬江堤時,他望見紫褐色的暮雲仿佛就壓在頭頂上。心裡悶悶的,不由長長歎了一口氣。 輪渡逆水而上。 逆水比順水慢一倍多,這是漫長而難熬的時間。 夕陽西下,光線一分鐘比一分鐘暗淡。長江的風一陣比一陣涼。不知是什麼緣故,上班時熟識的人不約而同在一條船上相遇,下班的船上卻絕大多數是陌生面孔。而且面容都是懨懨的,呆呆的,疲憊不堪的。上船照例也搶,椅子上閃電般地坐滿了人,然後甲板上也成片成片地坐上了人。 印家厚照例不搶船,因為船比車更可怕,那鐵柵欄門「嘩啦」一開,人們排山倒海壓上船來,萬一有人被裹挾在裡面摔倒了,那他就再也不可能站起來。 印家厚和兒子坐在船頭一側的甲板上,還不錯,是避風的一側。印家厚屁股底下墊著挎包。兒子坐在他叉開的兩腿之間,小屁股下墊了牛皮紙,手絹和帆布工作服,墊得厚厚的。衝鋒槍掛在頭頂上方的一個小鐵鉤上,隨著輪船的震動有節奏地晃蕩。印家厚摸出了梁羽生的《風雷震九州》,他想總該可以看看書了。他剛翻開書,兒子說:「爸,我呢?」 他給兒子一本《狐狸的故事》,說:「自己看,這本書都給你講過幾百遍了。」 他看了不到一頁,兒子忽然跟著船上叫賣的姑娘叫起來:「瓜子——瓜子,五香瓜子——」聲音響亮引起周圍打瞌睡人的不滿。 「你幹什麼呢?」 兒子說:「我口渴。」 「口渴到家再說。」 「吃冰淇淋也可以的。」 印家厚明白了,給兒子買了支巧克力三色冰淇淋,然後又低頭看書。結果兒子只吃了奶油的一截,巧克力的那截被他摳下來塗在了一個小男孩的鼻子上,這小男孩正站在他跟前出神地盯著冰淇淋。於是小男孩哭著找媽媽去了。唉,孩子好煩人,一刻也不讓他安寧。孩子並不總是可愛,並不呵!印家厚愣愣地,瞅著兒子。 一個嗓門粗啞的婦女扯著小男孩從人堆裡擠過來,劈頭沖印家厚吼道:「小孩撤野,他老子不管,他老子死了!」 印家厚本來是要道歉的,頓時歉意全消。他一把摟過兒子,閉上眼睛前後搖晃。 「呸!胚子貨!」 靜了一刻,婦女又說:「胚子貨!」又靜了一刻,婦女罵罵咧咧走了。雷雷從父親懷裡伸出頭來,問:「胚子貨是罵人話嗎?爸。」 「是的。往後不許對人說這種話。」 「胚子貨是什麼意思?」 「罵人的意思。」 「罵人的什麼?」 這是個愛探本求源的孩子,應該儘量滿足他。可印家厚想來想去都覺得這個詞不好解釋。他說:「等你長大就懂了。」 「我長大了你講給我聽嗎?」 「不,你自然就懂了。」他想,孩子,你將面對生活中的一切,包括醜惡。 「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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