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煩惱人生 >  上一頁    下一頁


  售票員將頭伸出車窗說:「車門壞了,壞了壞了。」

  車啟動,馬路上的臭駡暴雨般打在售票員身上。罵聲未絕,車在前面突然煞住了。「嘩啦」一下車門全開,車上的人帶著參加了某個密謀的詭笑沖下車來;等車的人們呐喊著憤怒地沖上前去。印家厚是跑月票老手了,他早看破了公共汽車的把戲,他一直跟著車子小跑。車上有張男人的胖臉在嘲弄印家厚。胖臉嘬起嘴,做著喚牲口的表情。印家厚牢牢地盯著這張臉,所有的氣惱和委屈一起膨脹在他胸裡頭。他看准了胖臉要在中門下,他候在中門,好極了!胖臉怕擠,最後一個下車,慢吞吞好像是他自己的車。印家厚從側面抓住車門把手,一步蹬上車,用厚重的背把那胖臉抵在車門上一擠然後又一揉,胖臉啊呀呀叫喚起來,上車的人不耐煩地將他扒開,扒得他在馬路上團團轉。印家厚緩緩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車下的一切甩開了,抬頭便要迎接車上的一切。印家厚抱著孩子,雖沒有人讓坐但有人讓出了站的位置,這就夠令人滿意了。印家厚一手抓扶手,一手抱兒子,面對車窗,目光散淡。車窗外一刻比一刻燦爛,朝霞的顏色抹亮了一爿爿商店。朝朝夕夕,老是這些商店,印家厚說不出為什麼,一種厭煩,一種焦灼卻總是不近不遠地伴隨著他。此刻他只希望車別出毛病,快快到達江邊。

  兒子的願望比父親多得多。

  「爸爸,讓我下來。」

  「下來悶人。」

  「不悶。我拿著月票,等阿姨來查票,我就給她看。」

  旁邊有人稱讚說這孩子好聰明,兒子更是得意非凡,印家厚只得放他下來。車拐彎時,幾個姑娘一下子全倒過來。印家厚護著兒子,不得不彎腰拱肩,用力往後撐,一個姑娘尖叫起來:呀——流氓!印家厚大惑不解,扭頭問:「我怎麼你了?」不知哪裡插話說:「摸了。「

  一車人都開了心。都笑。姑娘破口大駡,針對印家厚,唾沫噴到了他的後頸脖上。一看姑娘俏麗的粉臉。印家厚握緊的拳頭又鬆開了。父親想幹沒幹的事,兒子倒幹了。兒子從印家厚兩腿之間伸過手去朝姑娘一陣拳擊,嘴裡還念念有詞:「你罵!你罵!」

  「雷雷!」印家厚趕快抱起兒子,但兒子還是挨了一腳。這一腳正踢在兒子的傷口上。只聽雷雷半哀半怒叫了一聲,頭髮豎起,耳朵一動一動,撲在印家厚的肩上,啪地給了那姑娘一記清脆的耳光。眾目睽睽之下,姑娘怔了一會兒,突然嚶嚶地哭了。

  父子倆獲得全勝下車,兒子非常高興,挺胸收腹,小屁股鼓鼓的,一蹦三跳。印家厚耷頭耷腦,他不知為什麼不能和兒子同樣高興。

  上了輪渡就像進了自家的廠,全是廠裡的同事。

  「嘿,又輪到你帶崽子了。」

  「嗯。」

  自然是有人讓出了座位。兒子坐不住,四處都有人叫他逗他。廠裡一個漂亮的女工,剛剛結婚,對孩子有著特別的興趣,雷雷對她也特別有好感,見了她就偎過去了。女工說:「印師傅,把印雷交給我,我來喂他喝牛奶。」

  印家厚把挎包遞過去,拍拍巴掌,做了幾下擴胸運動,輕鬆了。整個早晨的第一次輕鬆。

  有人說:「你這崽子好眼力。」

  「嗯。」印家厚說。

  「來,湊一圈?」

  「不來。我是看牌的。」印家厚說。

  一支煙飛過來,印家厚伸手撈住,用唇一叼,點上了火。汽笛短促地「嗚嗚」兩聲,輪船離開躉船漾開去。

  打牌的圈子很快便組合好了。大家各自拿出報紙雜誌或者脫下一隻鞋墊在屁股底下。甲板上頓時佈滿一個接一個的圈子。印家厚蹲在三個圈子交界處看三面的牌,半支煙的工夫,還沒看出興趣來,他走開了。有段時間印家厚對撲克癮頭十足,那是在二十五歲之前。他玩牌玩得可精,精到只贏不輸,他自以為自己總也有一個方面戰無不勝。不料,一天早晨,也就是在輪渡的甲板上,幾個不起眼的人讓他輸了。他突然覺得撲克索然寡味。贏了怎樣?從此便不再玩牌。偶而看看,只看出當事者完全是迷糊的,費盡心機,還是不免被運氣捉弄。看那些人被捉弄得鬼迷心竅,嚷得臉紅脖子粗,印家厚不由得直發虛。他想他自己從前一定也是這麼一副蠢相。他媽的,世界上這事!——他暗暗歎息一陣。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