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池莉 > 煩惱人生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 | |
|
|
雷雷的餅乾牛奶順利地進了肚子,乖乖地坐在一隻巴掌大的小小折疊椅上聽那位漂亮女工講故事。他看見他父親走過來就跟沒看見一樣。印家厚冷冷地望了兒子好一會,莫名的感傷如同噴出的輕煙一樣彌漫開去。 印家厚朝周圍撒了一圈煙作為對自己剛上船就接到了煙的回報。只要他抽了人家的煙他就要往外撒煙,不然像欠了債一樣,不然就不是男子漢的作為。撒煙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神情滿不在乎,動作大方瀟灑,他心裡一樣受用——這常常只是在輪渡上的感受。下了船,在廠裡,在家裡,在公共汽車上,情況就比香煙的來往複雜得多,也古怪得多,他經常鬧不清自己是否接受了或者是否付出了。這些時候,他就讓自己乾脆別想著什麼接受付出,認為老那麼想太小家子氣,吞吐量太窄,是小雞肚腸。 春季的長江依然是一江大水,江面寬闊,波濤澎湃。輪渡走的是下水,確實有乘風破浪的味道。太陽從前方冉冉升起,一群潔白的江鷗追逐著船尾犁出的浪花,姿態靈巧可人。這是多少人嚮往的長江之晨呵,船上的人們卻熟視無睹。印家厚伏在船舷上吸煙,心中和江水一樣茫茫蒼蒼。自從他決絕了撲克,自從他做了丈夫和父親,他就愛伏在船舷上,朝長江抽煙;他就逐漸逐漸感到了心中的蒼茫。 小白擠過來,問印家厚要了一支煙。小白是廠長辦公室的秘書,是個憤世嫉俗的青年,面頰蒼黃,有志于文學創作。 「他媽的!」小白說,「你他媽褲子開了一條縫。這,好地方,大腿裡,還偏要迎著太陽站。」 印家厚低頭一看,果然裡頭的短褲都露出了白邊。早晨穿的時候是沒縫的,有縫他老婆不會放過。是上車時擠開的。 「擠的。沒辦法。」印家厚說:「不要緊,這地方男人看了無所謂,女人又不敢看。」 「過癮。你他媽這語言特生動。」小白說。 靠在一邊看報的賈工程師頗有意味地笑了。他將報紙折得整整齊齊裝進提包裡,湊到這邊來。 「小印,你的話有意思,含有一定的科學性。」 「賈工,抽一支。」 「我戒了。」 小白譏諷:「又戒了?」 「這次真戒。」賈工掏出報紙,展得平平的,讓大家看中縫的一則最新消息:香煙不僅含尼古丁、煙焦油等致癌物質,還含放射線。如果一個人一天吸一包煙,就相當於在一年之內接受二百五十次胸透。 賈工一邊認真折疊報紙一邊嚴峻地說:「人要有一股勁,一種精神,你看人家女排,四連冠!」 印家厚突然升起一股說不清的自卑感,他猛吸一口煙,讓臉籠罩在藍霧裡邊。 小白說:「四連冠算什麼?體力活,出憨勁就成。曹雪芹,住破草棚,稀飯就醃菜,十年寫成《紅樓夢》,流傳百世。」 有人插進來說話了:「去蛋!什麼體力腦力,人哪,靠天生的聰明,玩都得玩得出名堂來。柳大華,玩象棋,國際大師稱號。有什麼比國際大師更中聽?」 爭論範圍迅速擴大。 「中聽有屁用!人家周繼紅,小丫頭片子,就憑一個斤斗往水裡一栽,一塊金牌,三室一廳房子,幾千塊錢獎金。」 印家厚叭叭吸煙,心中愈發蒼茫了。他忿忿不平的心裡真像有一江波濤在裡面鼓動。同樣都是人。都是人! 小白不服氣,面紅耳赤地爭辯道:「銅臭!文學才過癮呢。詩人。詩。物質享受哪能比上精神享受。有些詩叫你想哭想笑,這才有意思。有個年輕詩人寫了一首詩,只一個字,絕了!聽著,題目是《生活》,詩是:網。絕不絕?你們誰不是在網中生活?」 頓時靜了。大家互相淡淡地沒有笑容地看了看。 印家厚手心一熱,無故興奮起來:「我倒可以和一首。題目嘛自然是一樣,內容也是一個字——」。 大家全盯著他。他穩穩地說:「——夢。」 好!好!都為印家厚的「夢」叫好。以小白為首的幾個文學愛好者團團圍住他,要求與他切磋切磋現代詩。 輪渡兀然一聲粗啞的「嗚——」淹沒了其它一切聲音。船在江面上劃出一優美的弧線向躉船靠攏。印家厚哈哈笑了,甩出一個脆極的響指。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人比別人高一等,他印家厚也不比任何人低一級。誰能料知往後的日子有怎樣的機遇呢? 兒子向他沖過來,端來衝鋒槍,發出呼呼聲,腿上纏著繃帶,模樣非常勇猛。誰又敢斷言這小子將來不是個將軍? 生活中原本充滿了希望和信心。 一個多麼晴朗的五月的早晨!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